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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眼見得譚功達當場就要發作,高麻子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鄉幹部們也都紛紛舉起酒杯:「喝酒喝酒。」

  譚功達強捺住心頭的火氣,將杯中的酒幹了,看著滿桌的酒菜,呆呆地發愣。太過分!太過分了!白庭禹你狗日的太過分了。席間,白小虎一連三次舉起酒杯來給縣長敬酒,譚功達只裝看不見,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兒,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滿面通紅,手裡端著那杯酒,喝不下去卻也放不下來,不知如何是好。鄉幹部們也都嚇得大氣不敢出,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小嫻的媽媽也許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腰間系著一條圍裙,從廚房趕了過來。她笑呵呵地走到譚功達身邊,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勸道:「我們家小虎人老實,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如今抬舉他做了個副鄉長,也是縣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譚縣長的信任。他有些不對的地方,還請譚縣長多多教導。」

  高麻子見狀,趕緊低聲對譚功達道:「若是按我們當地的風俗,丈母娘給女婿敬酒,就算是天大的禮數了,這酒你不能不喝。」

  譚功達只得站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硬是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道了聲謝,一飲而盡。那女人見譚功達臉色轉緩,又用胳膊碰了碰他兒子,嘴裡道:「縣長你慢慢喝著,廚房那邊還等著我去燒火呢。」說罷,一陣風似的走了。

  說來也奇怪,那婦人走了以後,不論是白小虎還是別的什麼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譚功達既不推辭也不答話,端起酒杯就喝,仿佛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譚功達心中氣恨交加,積鬱難排,當著眾人的面,又不便勸止,見他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擔心。只見譚功達目光飄忽,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點支援不住了。勉強捱了一會兒,譚功達再也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酒桌上,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兩人趕緊將他扶起來,帶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剛走到外面,譚功達就對著花壇要嘔吐,嘔了半天又吐不出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將他扶到房中,安頓他睡下。小嫻的媽媽聽說姑爺醉了,早已替他從廚房端了一杯釅茶來,一夥人忙了半天,直到譚功達在床上發出均勻的鼾聲,這才悄悄離去。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從床上醒來,見太陽已經升高了。又聽得窗戶外面人聲鼎沸,鑼鼓陣陣,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因見高麻子正坐在一邊抽煙,便問道:「麻子,外面怎麼這麼熱鬧?」

  高麻子道:「今日是農曆四月十五,正逢夏莊集場,附近十裡八鄉的人都來趕集。」

  譚功達「噢」了一聲,看了看高麻子,又瞥了旁邊站著的白小虎一眼:「農村的集市,上面不是專門發了文,不讓搞了嗎?」

  白小虎見譚功達走到窗下的臉盆架前,正要洗漱,便趨到跟前,將一杆擠滿牙膏的牙刷遞到縣長手中,謙卑地笑了笑:「這農村的集市是舊風俗,已延續幾千年,若完全不讓搞,恐怕也不現實。如今的供銷社,生產資料供應嚴重匱乏。別的不說,到了收割的季節,農民要買把鐮刀,都難上加難。我們幾個鄉幹部一商量,決定搞一個社會主義新集市,除了生產資料的交換、日用品的買賣之外,我們還搞了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表演隊,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風易俗,古為今用吧。」

  譚功達聽他說話有條有理,看上去人也顯得精神伶俐,辦起事來似乎頗有決斷,比起孫長虹那昏聵糊塗的窩囊廢,的確不知強了多少倍。只是他的頭髮梳成主席像的樣式,有點不倫不類。想到這兒,心中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鄉長昨天見你喝醉了酒,惟恐有個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床邊守了一夜,早上四點鐘才走的。」

  譚功達聽高麻子這麼說,想起昨晚的事來,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便對未來的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只怪白庭禹這個狗娘養的,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個口風都不漏給我。」

  白小虎也笑了起來。他見譚功達洗完了臉,趕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雅致的白瓷小瓶,遞給譚功達,譚功達看了看,用手一擋:「雪花膏?我不用這個。」

  用過早餐,譚功達忽然來了興致,對白小虎道:「我這就去見識見識你的新集市,怎麼樣?」

  白小虎連聲說好。自己在前面帶路,鄉幹部簇擁在後,一行人走到院外,穿過那條陰暗的巷道,魚貫而去。出了巷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塘,岸邊栽種著菖蒲和茭白。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墳包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集市沿塘而設,一直延伸到祠堂邊的打穀場上,萬頭攢動,場面盛大。數不清的鐵器、竹器、木器和各色農具沿路排開。祠堂邊還搭有一個戲臺,宣傳隊的演員們正在表演三句半,引得圍觀的人群不時發出哄笑。孩子們都爬在樹上,連圍牆上都站滿了人。集市雖然熱鬧,卻絲毫不見紛亂,鄉里組織的民兵佩戴臂章,正在巡邏。

  開始的時候白小虎還緊緊地跟著譚功達,碰到縣長沒見過的東西,他就逐一介紹:連枷、牛軛、空竹、會叫的風箏、鞋楦子……譚功達連連點頭。一見到故鄉的這些物件,譚功達心裡還是覺得挺親切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倆就被人群沖散了。譚功達看見高麻子正在一個賣泥人的攤頭前向他招手,就擠了過去。

  「這個泥人挺好玩的,你要不要給小嫻買一個?」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從小見慣了這些玩意兒,哪裡會稀罕!」譚功達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管她見過沒見過!你給她買了,也是你的一點意思。她見了保准眉開眼笑。」高麻子說。

  經不住高麻子再三攛掇,譚功達問了問價錢,就給小嫻買了一個。高麻子搶先替他付了錢,兩人正要走,譚功達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攤上又挑了個一模一樣的買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買兩個,須是不一樣的才好。」

  譚功達道:「這一個,送給姚秘書。她是上海人,沒見過鄉下這些土玩意兒。」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說什麼,只見白小虎已經到了跟前,就沒再言語。

  逛完了集市,譚功達就召集鄉村各級幹部開了個會。高麻子雖是外鄉人,也被邀列席。會議開到一半,孫長虹來了。雖說是已經過了清明,可孫長虹還是披著一件破舊棉襖,臉色蠟黃,看來果然病得不輕。散了會,譚功達將孫長虹單獨留下來談話。譚功達問他昨晚怎麼不來,孫長虹兩眼一翻,攏了攏袖子,惡聲惡氣地道:「我倒是眼巴巴的想來給縣長大人接風,可人家不讓啊!」

  「誰不讓你來?」

  孫長虹將脖子一梗,沒再說話。

  這時,一個鄉幹部湊到譚功達耳畔,低聲道:「孫長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厲害,傳染性極強。」

  譚功達轉過身去,對孫長虹道:「你們鄉,有一個名叫張金芳的,你認不認得?」

  「怎麼不認得?」孫長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婦,住在水庫附近的興隆村。」

  「她三天兩頭到縣上來胡鬧,攪得信訪辦雞飛狗跳,影響極壞。你們既然是親戚關係,見到她好好跟她說說。」

  「說個屁,」孫長虹大嘴一咧,直著脖子嚷道,「腳長在她身上,她愛去哪兒去哪兒,犯不著我來管這雞巴事。」說完將他那破棉襖掖了掖,轉過身去,逕自走了。

  譚功達氣得面皮紫漲,半天說不出話來。白小虎見孫長虹當面頂撞,弄得縣長下不來台,便笑著安慰譚功達道:「反正他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縣長犯不著跟他計較。」

  可一聽他這麼說,譚功達又隱隱覺得有些刺心,不禁抬起頭來,重新把白小虎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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