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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在石凳上坐下,兩個老婦人仍然在笑眯眯地盯著他看。其中的一個,嘴裡鑲著大金牙,一邊端詳著他,嘴裡還念念有詞:「不老不老,一點都不老,大嬸你說呢?」另一個婆子也笑道:「不老不老。看上去,就和我們家的春生一般年紀。」隨後,兩個人就將譚功達丟在一邊,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商量起什麼事來,不時地朝譚功達瞟上一眼,弄得譚功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知所措。再看那姑娘,生得嬌小,單薄,小頭小腦,低眉垂眼,身體像篩糠似的兀自抖個不停。眼下已是清明,天氣回暖,可那姑娘穿著絨線衣還在那兒抖抖索索,譚功達便猜測她患有某種不足之症。看模樣倒也周正,只是畏畏葸葸,不敢朝譚功達看。

  兩個婦人耳語了半天,鑲金牙的那一位,這才對譚功達道:「姑娘姓柳,小名就叫柳芽,自幼父母雙亡,因此跟著伯伯叔叔過活。我是她大嬸。」

  譚功達見她自稱大嬸,另一位想必就是大娘了。

  「小地方人,沒見過什麼世面,遇上生人就嚇得什麼似的。不過你們倆日後一個枕頭上睡覺,一個桌子上吃飯,有的是說話的機會。她的話多著呢。」大嬸笑道,「不知大侄子貴降在幾時?」

  譚功達因沒聽清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只得笑了笑,請對方再說一遍。那大娘便搶過話來道:「她大嬸是問你今年多大。」

  譚功達便說了自己的年齡。

  「哦,這麼說是屬蛇的,比我們家柳芽大了一十八歲。」大嬸道。

  隨後,她又讓譚功達報一報自己的生辰八字。因譚功達出生在梅城的大牢裡,只聽說是七八月份,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個時辰降生的。見那大嬸催逼得緊,他就胡編了一個時辰敷衍她。那老婦人嘴裡嘟囔著什麼,眯縫著眼睛,扳起指頭,替譚功達算起命來。見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譚功達心生厭惡,暗暗叫苦,心裡便盤算著如何從這裡儘快脫身。

  正在這時,忽聽得那大嬸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道:「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侄子命相雖說有幾分兇險,可只要娶了我們家柳芽,就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十萬個人中,保險還挑不出這麼一對絕配。絕配,真是絕配!她大娘,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大娘也笑呵呵的樂不可支,一個勁地點頭道:「定下來好,定下來好。」

  聽他們這麼一說,那姓柳的姑娘,心裡一激動,就抖得更厲害了。譚功達見她雙手、雙腳、腦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發抖,連嘴角的一絲羞澀的笑容也在打顫,就問她是不是覺得有點冷,還是身上哪兒不舒服?那姑娘也不答話,朝他淺淺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擺子,實際上什麼病也沒有,」大娘道,「她就好個抖。她沒病,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在我們鄉下,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大嬸也笑著說:「你要是帶她給大夫瞧瞧,大夫沒准會說出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詞來。其實,這很正常。吃飯、做事、睡覺一點都不礙事。抖得凶的時候,說起話來,牙齒有點打架。要是比畫著手勢,你也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

  譚功達只得苦笑。心裡一會兒大罵錢大鈞王八蛋,一會責怪田小鳳。你們他娘的給我弄來了一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呐……

  譚功達與她們一見面就處在被動的地位,被那兩個老婆子忽悠來,忽悠去。譚功達清了清嗓子,想略微分辯幾句,以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大娘笑盈盈地問他道:「大侄子在哪兒發財呀?」

  譚功達聽她這麼問,就斷定對方還不知道自己的縣長身份,心裡又暗暗地感激起田小鳳來,看來她還沒把我的這點老底漏給人家,便順嘴胡編道:「我在一家工廠替人看大門。」

  他這麼一說,大嬸哈哈大笑,把嘴裡的一顆金牙連同黑黑的牙根都露了出來,「看大門的!哈哈……看大門的!大侄子你可真會說話!看大門的也有官大官小。要是說起來,毛主席也是看大門的。中國的地界這麼大,全由他一個人看著呢。」

  聽著大嬸的口氣,話裡的意思略帶嘲諷,又仿佛是知道自己確切的身份的,只是沒有點破。兩個老婦人笑得什麼似的,又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了。譚功達愣愣地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個傻瓜,由著她們在擺佈,不知不覺早出了一身冷汗。別看這兩個老婆子嘻嘻哈哈沒一點正經,可要論智力,自己說不定還遠遠不是人家對手,再這麼糾纏下去,前景似乎有點不太妙。想到這兒,譚功達一臉嚴肅地站了起來,道:「難為兩位老人家,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眼下時候不早了,不如去城裡找個地方吃飯。至於婚事,還容我再考慮考慮。」

  「哎喲,我說大侄子,還考慮什麼呀,這事剛才不就定下來了嗎?」大嬸道,「吃飯呢,也用不著去城裡下什麼館子,我們早就備下了。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錢要省著點花,俗話說得好,細水長流,恩愛白頭,芽兒,你把昨晚親手烙的那幾個大餅子拿出來給人家嘗嘗。」

  那柳芽一聽大嬸吩咐,就抖抖索索地從地上抓過一個帆布大挎包來,擱在膝上,抖抖索索地從裡邊取出一個鋁制的飯盒來,揭開蓋子,放在石墩上。又從包中摸索出一個搪瓷小茶缸,裡邊是醃制的泡菜,還有一隻鹹鴨蛋。她最後拿出的是幾雙筷子,一隻軍用水壺,一隻空碗。柳芽將飯盒和茶缸推到譚功達的面前,又在那只空的白瓷碗裡倒上水,端在他面前。隨後,從那把筷子中挑出兩根一樣長的,架在碗上。忙完了這些事,她就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看著譚功達。

  譚功達見著柳芽變戲法似的頃刻之間弄出這麼一大堆東西,雖然手腳顫抖倒也十分麻利。又見她器皿碗筷乾乾淨淨,不由得對這個姑娘心生了幾分敬意。譚功達看她的絨線衣早已舊了,袖口的絨線脫了針,掛下幾個線頭來。又見她沒穿外套——很顯然,她家裡也許已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衣服來了,想到這個女孩年幼失去怙恃,這麼多年跟著叔叔伯伯長大,也實在不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動了惻隱之心。姑娘見他怔在那裡,就將那飯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結巴道:「吃吃吃,吃吧。」

  她的聲音濕濕的。這是她今天說過的第一句話。譚功達認真地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姑娘來:陽光照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細緻,長長的睫毛遮掩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模樣雖然平常,卻也透出一股清秀動人之色,不禁心頭一熱。就算婚事不成,權當萍水相逢,也不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拿起筷子,夾出一塊餅來,就著那碗白開水,一個人大口吃了起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滑稽。仿佛他特地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就是為了這塊烙餅而來。

  譚功達正想著,忽聽得大嬸對大娘道:「二十斤糖,你說夠不夠?」

  大娘道:「怎麼不夠?我看是夠了。」

  「那麼酒席呢?咱們家的親戚又多,依我看怎麼也得擺上個十桌八桌的。」

  「十桌酒席怎麼夠?不成不成,咱柳芽也挺可憐的,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命道就不順。依我說,這一回得好好替她熱鬧熱鬧,去去晦氣。」

  隨後她們就開始商量被面,床褥,桌椅,馬桶等一應陪嫁的嫁妝來,兩個人就像說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譚功達倒像做賊一般,心裡七上八下。她們看上去是在耳語,聲音也不高,但每句話都故意要讓譚功達聽得明明白白,似乎她們說得越多,商量得越周全,這門婚事就越是萬無一失。只因人家在「悄悄的」商議什麼事,譚功達又不便插嘴。尤其糟糕的是,剛才人家叫他吃飯,他也沒有什麼遲疑和謙讓,而是抓起來就吃。這一魯莽的行為,多少也支持了老人家本來很脆弱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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