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河入夢 | 上頁 下頁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錢大鈞。當著這女孩的面,又不便責怪他。那錢大鈞正坐在辦公桌前,蹺著二郎腿,用一把裁紙刀削著指甲,笑道:「譚縣長,這姑娘大老遠來到咱們梅城縣,姑媽又不願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窩在西津渡那麼一個爛地方,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兒,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帶來了,咱不妨替她在縣裡謀個出身,日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譚功達氣得臉色發白,心中後悔這事不該讓錢大鈞插手。不過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來和姚佩佩說話。譚功達照例問了問她的姓名,年齡,鄉籍,識不識字,對方出於禮貌,一一作答。話語簡潔,絕不多吐露半個字。譚功達又問起她父母,姚佩佩緊抿雙唇,一聲不吭。末了,譚功達對錢大鈞道:「大鈞,今天晚上你打算將她安頓在哪兒?」

  「這好辦,就先住我家。」錢大鈞滿不在乎地說,「我家有一間屋子是空著,剛才已經托人給我老婆帶了信,讓她收拾床鋪去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錢大鈞滿頭大汗地跑來了。一進門就將譚功達的茶杯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他摸了一下嘴唇,氣喘吁吁地對譚功達道:「事情不太妙。」

  譚功達知道他說話愛誇張,倒也不怎麼著急,便問他什麼事情不太妙。錢大鈞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縣裡的各個部門商量落實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多種經營辦公室、工業辦、婦聯、學校、醫院、幼稚園,甚至是機關的食堂,可都推說不缺人,「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人是你帶來的,這個我不管。」譚功達氣呼呼地站起來,收拾起桌上淩亂的文件,準備下班回家。

  「我倒有個主意……」

  譚功達正色道:「錢主任,誰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攬?」

  錢大鈞道:「我琢磨著,既然一時也找不到個合適的地方,不如乾脆就讓她跟您當秘書得了。」

  「我可不用她伺候!」譚功達一聽火就上來了,「你要是需要秘書,只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彎抹角。」錢大鈞一看譚功達果然生了氣,立刻滿臉帶笑,勸道:「要說您公務繁忙,還真需要一個幫手。那麼多的檔來不及看,平時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我屋子裡不是有個小楊嗎?」

  「可小楊不是開刀住院去了嗎?」錢大鈞道,「不妨你先讓姚佩佩頂一陣,待小楊從醫院回來,再另作安排。」

  「這秘書的事她能做得了麼?」

  「沒問題,」錢大鈞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這孩子要說還真不簡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寫、能畫、能掐、會算。」

  「這麼說她還會算命?」譚功達冷笑道。

  「你可別說,沒准她還真……」

  「行了行了。」譚功達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看這麼辦吧,你還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辦公室,幹一段時間再說。我這裡小楊不在,倒也落得清靜幾天。」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姚佩佩來縣裡上班的第一天,見到譚功達,就亞叔、亞叔地叫個不停,那樣子倒是怪親熱的,可叫得譚功達臉上火燒火燎,渾身上下不自在。辦公室的幾個工作人員,都趴在桌上暗自竊笑。中午吃飯的時候,錢大鈞將她叫到一邊,囑咐說:「你不要成天亞叔長、亞叔短的,譚縣長雖說四十多了,並不怎麼顯老!何況還未成家呢。再說了,你張口亞叔閉口亞叔,人家還以為譚縣長是開了什麼後門把你安插進來的呢。不要說他不是你的什麼亞叔,他就算你嫡親的亞叔,在公開場合你也不能亂叫,這是縣機關,不是絨線鋪,凡事都得講個規矩。」

  一席話,說得姚佩佩脖子一縮,舌頭一吐,趕緊跑了。到了第二天,姚佩佩果然不叫他亞叔,而改叫他老譚了。錢大鈞白天聽她老譚老譚地叫喚,強忍著沒說什麼,等到下了班回到家裡,這才訓斥道:「你是怎麼搞的?嗯?怎麼能叫他老譚?老譚是你叫的嗎?」

  「你不也叫他老譚嗎?」姚佩佩一臉不解。

  「嗨,我能叫,你卻不能叫。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別說叫他老譚,就是直呼其名也沒什麼不可以。你呢?你才多大年齡?給人家當女兒恐怕還只嫌小!這麼簡單的人情世故還要我一點點地教你嗎?」

  姚佩佩照例縮了縮脖子,不吭氣了。

  大鈞的老婆、在縣農機公司當會計的田小鳳在一旁冷笑了兩聲,兀自嗑著瓜子,故意扭過身去,不看他們。自從錢大鈞不跟她商量把這麼一個小姑娘領到家裡來之後,小鳳還沒有跟她說過話。錢大鈞來到廚房,見水缸裡的水沒了,鍋灶都是冷的,就知道田小鳳賭氣故意沒給自己做飯。他似乎已經預感到,田小鳳隱忍了這麼些天,正準備全線反擊,今夜說不定就會來個總爆發。正在這時,譚功達的電話就追過來了。縣長約他去朱雀橋邊的一家酒館吃飯。錢大鈞夾起公事包,正待出門,田小鳳「哎」的一聲就叫住了他:「哎,你可算有地方吃飯了,我怎麼辦?」

  她沒有說「我們」怎麼辦,錢大鈞就知道在她心裡,那個小丫頭根本就不能算個人。

  譚功達叫了幾個菜,正在飯館等他。一看到他眉頭緊鎖,愁雲密佈的樣子,錢大鈞以為縣長又在為水庫大壩的事發愁了,沒想到是西裕鄉出了事。

  在整個梅城縣,西裕鄉是最後一個建立合作社的鄉鎮。縣裡派去一個工作組,好不容易將初級社建立起來,可沒到兩個月,那些村民一夜之間紛紛退了社。原先交給社裡的農具、耕牛、豬羊、首飾和錫器甚至還有棺材,都被一搶而空。有一個村子,農民擔心縣裡再次強制他們入社,就將鋼釘打入牛腿,先把牛弄癱瘓了,然後殺牛吃肉。生產資料和公共物品賣的賣、藏的藏,就連棺材都劈了當柴火燒了。為首的幾個還煽動群眾,到祠堂集合,張貼反動標語,呼喊反動口號,說毛主席是李闖王,自己進城當了皇帝,立馬就把農民給忘了。還說什麼,毛主席從西裕鄉賺去的糧食,早已用船連夜運到北京,堆在中南海他們家的炕頭,二十年也吃不完。工作組的幹部出於一時的義憤,上前批評了他們幾句,誰知他們竟然把縣幹部抓了起來,關在村裡的豬圈裡。

  「你打算怎麼辦?」錢大鈞問他。

  「還能怎麼辦?」譚功達道,「明天一早,我就派人下去,將那些帶頭鬧事的統統抓起來。」

  「恐怕抓不得。」錢大鈞沉吟道,「那個西裕鄉是個窮鄉僻壤,山腳下的彈丸之地,與外界隔絕,民風自然與別處不同。那裡的人都不好對付,四七年我們打遊擊的時候,也曾想到在那兒建一個地下交通站,可建一個壞一個,害得我差一點把性命丟在那裡。你要直接派人下去彈壓,我擔心會鬧出大事來。」

  「那你說咋辦?」

  「不急,」錢大鈞道,「明天我親自下去一趟,先摸摸情況再說。」

  接著他們就聊起了籌建梅城縣醫院和種子站的事情來,隨後又說起了農民夜校的推廣,不知不覺夜就深了。臨走前,譚功達忽然問道:「大鈞,那個叫姚佩佩的小丫頭,戶口給人家落下了嗎?」

  錢大鈞沒有回答縣長的話,猶豫了半天,反過來問他:「老譚,你說,這孩子是不是有點那個……」

  「怎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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