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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事情發生在我大四那年的秋天,我被學校分配到C市一所重點高中畢業實習。在我實習的班級,有個家境很困難的學生,是一個很清秀的男孩,喜歡穿乾淨的白襯衫,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默默做著自己的事,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跟以前的你很像。」飄雲看了看寒城,仿佛意有所指。寒城看看她,沒說話。

  「實習老師都是受學生歡迎的,因為年紀相差不遠,沒有太多的顧忌。籠絡人心對我來說是件很輕鬆的事,包括那個男孩。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了。因為他特殊的家庭,我對他多了一些關心。寬裕的時候,會買一些小禮物送給他,有時候也單獨帶他出去玩,自以為是的希望他的生活更陽光一些。或許就是這樣,讓他有了某種錯覺。一天晚自習之後,他拿著一朵玫瑰花,站在我回學校的小路上,向我示愛。」

  寒城緊盯著飄雲的臉,飄雲輕輕歎了口氣。

  「其實,他是一個很單純、很害羞的孩子。能做到這一步,想必一個人輾轉反復了很久。可是,我當時太年輕了,面對這種事一點經驗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一本教材教過我該如何處理。我又驚又怕,用很嚴厲的話拒絕了他。男孩很傷心的走了,悲涼的表情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以為這不過是小孩子一時的心血來潮,過幾天就忘了。可是,就在第二天晚上,淩晨三點左右,他站在一座廢棄樓的天臺上,頭朝下跳了下去。十四層樓,下面都是磚頭瓦礫。屍體到黎明才被發現,腦漿灑了一地,血已經幹了。」

  飄雲閉上眼睛,眼前一片血光。她沒有看到那個孩子自殺的樣子,可是,那個片段卻可以清晰的出現在她的腦海裡,連墜落的姿態都一清二楚。

  往事,是如此的血腥,不堪回首。

  褲子上有白色的石灰,看得出來,他一個人坐在廢棄的高樓上,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憂鬱了很久。曙光漸漸浮現,天空出現灰白。新的一天即將來臨,他無從回避。

  天臺上放著他向同學借來的電話,蓋子敞開著,旁邊放著他的白色球鞋。或許,在縱身一躍前的那一刻,他曾想打個電話,卻不知道可以打給誰。

  這個世界繁華依舊,卻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飄雲抬起頭,望著身邊的寒城,輕聲說:「一個人,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年,就這麼沒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可是,沒有人在意。他的老師和同學,一直認為他心理有問題,所以他走上這條路,他們一點都不意外。他的父親早逝,家裡只有一個癱瘓在床的母親。母親很悲痛,可又能如何?她哭著對我說,這是那孩子的命,就當他從來沒有來過。但是,我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知道嗎?在那天晚上,在他跳樓前的幾個小時裡,他曾發過幾十條短信給我。可我偏偏就是這麼的糊塗,手機沒電了,竟然一直都沒有察覺。在他死了之後,那些遲來的文字才像刀子一樣紮在我心上。」

  無聲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下來,飄雲哭了,因為心還在疼。寒城為她拿了一盒紙巾,不聲不響的幫她擦眼淚。

  「我一遍一遍的問自己,如果那天語氣能夠和緩點,方式再迂回點,他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我能收到那些短信,一切是不是還來得及?如果,我沒有貿然地對他好,沒有唐突他的世界,還會不會發生這一切?如果,我不在這個學校實習……如果,我沒有念師範大學……太多太多的如果,沒日沒夜的糾纏著我,折磨得我幾乎崩潰。我不敢跟任何人說,只有把悲傷和苦澀,生生咽進肚子裡。期待時間可以治好一切。可是,一條人命啊!怎麼可能說忘就忘?我自責,愧疚,懊悔,每天惶惶不可終日。我甚至對一直以來的信仰和追求產生了懷疑。這種自我譴責,像利刃一樣將我千刀萬剮,被淩遲的感覺恐怖至極。」

  恐怖得不只是飄雲,還有寒城。他已經從飄雲聲淚俱下的傾訴中,隱隱察覺到了什麼。

  「痛苦的掙扎中,記憶發生了奇怪的排列組合,自動篩掉了那段無法承受的心酸。某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竟然忘記了那件事,也忘記了那個孩子。大腦出現了選擇性失憶,這是潛意識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可是,掩埋不代表消失。記憶的只鱗片爪依然會浮出水面,讓人雞犬不寧。就在這時候,我遇到了你。」

  飄雲看著寒城,眼神有些飄忽。仿佛在看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

  「第一次見到你,就有心疼的感覺。你們的年紀,相貌,性格,身世,背景實在太像了。讓我不知不覺,把對他的內疚,轉嫁在你的身上。加上我母親的入獄,隋洋的出現,混亂的思維和對溫暖的一點可憐的追求,讓我喪失了判斷。讓我以為,我愛上了你。」

  飄雲抹幹眼淚,輕輕搖頭:「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我們之間,從開始就是一場誤會。我不知道你是否察覺?跟你□,我一點感覺都沒有,跟隋洋也是。因為靈魂備受壓抑,所以享受不到□的快樂。如果說,對隋洋是報恩。那麼對你,就是償還。只是,被我用愛情的光環精心裝飾過。可悲的是,我不但騙了你,也騙了我自己。」

  飄雲說完了,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虛華的泡沫瞬間幻滅,現實的礁石露出水面,將曾經的花好月圓撞的粉身碎骨。文惠說的沒錯,一切的不合理,在這個悲涼的故事裡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只是,聽著她悲傷的傾訴,寒城只覺得自己被千萬條繩索勒住了心臟,神經變成了高壓線,身體難受的幾乎要炸掉。

  原來如此……他在心裡嘲笑自己的無知。有比他更可笑,更滑稽的人嗎?做了人家那麼久的替身,竟然還沾沾自喜。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她照顧他,關心他,愛護他,甚至滿足他一切的要求,只是因為,他跟那個死去的男孩很像。

  原來,她根本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

  可是,他愛她,已經愛到無法自拔的地步。他該怎麼辦?誰來告訴他?

  「所以呢?你要我怎麼樣?」一直很安靜的寒城突然像只發威的小獸抓緊了她,抓緊了猝不及防的她。

  「我很清楚,我對你不是誤會。我愛你,恨不得把心掏給你。為了你放棄尊嚴,喊那個人爸爸,你卻說這是一場誤會?」

  「寒城?」飄雲驚訝,想用力推開他。寒城卻借勢將她死死壓在床上。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怕我像他一樣想不開?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會像那個傻瓜一樣摔得腦漿迸裂。死人能做什麼?能這樣抱著你嗎?」

  飄雲看著眼前這張依舊年輕漂亮,卻因對現實的失望而扭曲的臉。這是她認識的寒城嗎?是他,可又不是他。

  不過幾天時間,他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愛情,失去了所有可以為之奮鬥的目標,人生就失去了意義。頃刻之間變得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感覺,總是讓人絕望的。

  只是,誰來救救這個被疼痛和絕望蒙蔽了心智的孩子?

  飄雲無奈的搖頭:「寒城,不要這樣。聽我說,你現在的心態和情緒都不正常。這不是平時的你,你需要幫助…」

  「我需要幫助?誰來幫助我?你嗎?這倒是個好方法。你把我當成他,那麼現在,你不但欠了他的,你還欠了我的。你怎麼還?」

  寒城貼近了看她,語氣和眼神咄咄逼人:「告訴我,兩條人命,你怎麼還?」

  幾句話說得雲淡風輕,平直的腔調幾乎沒有起伏,可這樣的寒城竟然恐怖至極。如果他跟她哭,跟他鬧,她都能接受。

  可是,他太平靜了。平靜的讓人生畏。

  現在的寒城,已經不復當初那個可憐又可愛的學生。他是這裡的主宰者,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她是全身而退,還是殘損不堪,全看他高興。

  飄雲一陣戰慄,不敢跟他硬來,只有先哄著他,把語氣放軟:「寒城,你弄疼我了。先放開我,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

  「好。」寒城很合作,說著就真的放開了。

  飄雲從床上慢慢坐起來,突然推開他,站起來就往門口跑。可是,沒用,門被反鎖了。

  飄雲慌亂的扭著門把,一邊把門拍得山響,像一隻被活捉的小白鼠,慌不擇路,卻被天羅地網隔絕在這裡,孤立無援。

  「別拍了,你就是把手拍爛,也不會有人來。」寒城慢慢站起來,臉上的表情是漫不經心,飄雲不過在他一臂之遙,酒店的房間就這麼大,她能躲去哪裡?

  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只是淡淡的微笑:「我讓人封了這層樓,本來是想以防萬一。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飄雲不敢置信的看著他,手臂震得發麻,手掌紅的像要滴血,跟著緊縮的心臟一起膽戰心寒的顫抖著。

  誰來告訴她,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這個帶著貓戲老鼠般微笑,緩步向她走來的人真的是寒城嗎?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可怕?

  飄雲真的很後悔,她錯了,她今天就不該來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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