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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下午上完輔導課,飄雲向學校請了個假,早退了。

  文惠的心理診所位於市中心最繁華的一座綜合性商業大廈,最高層,十四樓。飄雲抬頭看看,在樓下買了兩串油炸臭豆腐,讓老太太用紙包好,拿著它們上樓了。

  一進門,文惠就推了推鼻樑上的打孔眼鏡,皺著眉頭說:「童小姐,我說你能不能下次吃完再進來。我好端端的地方,都被你給熏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改行賣臭豆腐了呢。」

  飄雲嘿嘿一樂:「我這不是琢磨著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來,嘗一塊,王老太太手工自釀,臭豆腐中的名牌。」

  文惠捂著鼻子退了老遠:「下次你要請我吃,我們就到外面去,我一定把刀磨快點宰死你。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我拜託你嚴肅點。別砸了我的招牌,壞了我的規矩。」

  飄雲一屁股坐在淡藍色的佛洛德榻上,一邊咬著酥脆金黃的臭豆腐,一邊滿不在乎地說:「說來說去,又是你那些爛行規。我說你怎麼那麼死板?佛老先生夠大牌了吧。他還違規操作哩。而且還是最嚴重的那種。你還跟個衛道士似的死咬著規矩不放。我說你迂不迂啊?」

  「別口無遮攔地胡說八道,他老人家可是我的偶像。」

  飄雲嗤鼻:「就是你的偶像,那個滿臉鬍子的猶太老大爺。曾經沒經過病人的同意,就擅自將病例集結成書公諸於世。身為心理學的鼻祖,這麼缺德的事都做得出來。你吃兩塊臭豆腐怎麼了?」

  文惠被她逗樂了:「我說小姐,佛老先生那是為了拯救更多精神上的受難者,本著為科學負責的態度,才甘願被縛駡名,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且他的病例分析報告中,並沒有用患者的真實姓名。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這麼擠兌他,非得從地底下跳起來跟你拼命不可。」

  「那也就是說,只要對病人的治療有幫助,任何規矩都要為此讓路,是不是?」

  文惠琢磨了一下:「可以這麼說,任何一個心理師,都要把來訪者的利益放在首位。」

  飄雲立刻來了精神:「那不就得了。我是訪客,你是心理醫生。這種關係不會因為你吃一塊臭豆腐發生變化。而且,你的訪客我,認為跟自己的美女心理師一起品嘗美味的食物,有助於舒展神經緩解壓力,能讓我在接下來的治療中,馬放南山身心放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一個病患可以心曠神怡地暢所欲言,這不是一個心理醫生最希望看到的嗎?所以,你不要把它看作一塊普通的臭豆腐,它是你我心靈溝通的橋樑,同仇敵愾的法寶,它還是……」

  「行,打住。」文惠做了個籃球教練叫停的手勢,「我吃,你別貧了。」

  飄雲笑咪咪地遞過去:「喏,還熱乎呢。」

  文惠接過來,放進嘴裡,味道還真不錯。

  「怎麼樣?好吃吧。」

  文惠咂咂嘴說:「童飄雲,你個害人精。讓我一世英明盡毀,晚節不保啊。」

  「呵呵,放心吧。這裡只有你和我,這次換我替你保密。」

  文惠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巴:「言歸正轉,最近感覺怎麼樣?」

  飄雲把最後一塊放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口齒不清地說:「老樣子,還是沒感覺。無論身上的人多麼買力,我照樣可以魂飛天外,神遊太虛。」

  「跟你的小情人也沒感覺?」文惠問,訪客在心理師面前沒有秘密。

  「有。」

  文惠立刻來了精神:「什麼感覺?」

  「他用力過猛,我就疼。你老公不知節制的時候,沒弄疼過你嗎?」

  文惠氣得拿紙團扔她。飄雲笑嘻嘻躲過去,每次來這兒最大的樂趣,就是把斯文端莊的文惠逗得滿臉通紅。

  「飄雲,你在我這裡治療多久了。」文惠問。

  飄雲掐指一算:「十一個月零兩天。」

  文惠歎了口氣:「你每個月平均來兩次,前前後後我們談了二十多次了。我想,我對你真的是山窮水盡了。」

  「文姐,你不會是想拋棄我吧。」飄雲可憐巴巴地說。

  「不是拋棄,而是對你的治療,我已經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了。其實,從頭到尾我也沒幫過你什麼。」

  飄雲驚奇道:「怎麼會呢?你一直在幫助我,否則我也不可能徹底走出家庭暴力的陰影。」

  文惠搖頭:「在這方面,我根本沒幫過你,是你幫助了自己。」

  「這話怎麼講?」飄雲疑惑。

  「飄雲,你很聰明。屬於那種真正的心智上的聰明。你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你從不閉目塞聽,諱疾忌醫。卻又懂得在適當的時候裝聾作啞,避重就輕。你明白什麼時候該糊塗,什麼時候該清醒,並且有足夠的智慧讓兩者壁壘分明。最重要的是,你善於剖析自己,自己將自己割剔,而且刀刀見血精准無比。哪裡越痛,你越愛在哪裡下刀。因為你知道,那就是你毒液彙聚的地方。割掉腐肉,放掉濃血,從此天地才能煥然一新……」

  一番話說得飄雲心驚肉跳,趕緊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行了,小姐,您甭說了,我聽著寒得慌。再說下去,我就要血流成河了。」

  文惠一歎:「你以為心靈的廝殺就不是血腥的戰場嗎?沒有那些真槍實彈的刀光劍影,一樣可以血肉橫飛。那些直插入心的刻薄和損毀,那些身不由己的萎縮和妥協,比刀劍槍炮更加鋒利無比。我在槍林彈雨的最前線,每天血裡來火裡去,看了太多人把自己生命的汁液潑灑在這個戰火紛飛的疆場上。無法阻止,也無能為力。畢竟,任何一個流派的心理學,都不是萬能的。」

  說到這裡,文惠有些黯淡,飄雲卻無限感慨地說:「這也是我最佩服你們心理師的地方,永不言敗,悲天憫人,柔骨丹心。挽救一個個即將沉淪的靈魂脫離苦海,頓悟飛升。只有那些負載高尚靈魂的軀體,才能為這種虛無縹緲的理想而痛苦掙扎。縱使痛楚淒惻,卻也美麗溫情啊。」

  文惠笑著說:「到底我是心理師,還是你是心理師啊。你來向我諮詢,我卻轉過來要你安慰。要讓別人知道,豈不是貽笑大方?」

  「哎,想那麼多幹什麼。相濡以沫,互通有無嘛。如果你真覺得內疚,那這次的諮詢費就替我免了吧。」飄雲一提到錢就兩眼發光。

  文惠送她一個白眼:「想得倒美。」

  「地主老財,我跳舞賺的那點錢,除去海天的助養費,剩下的全搭在你這兒了。」飄雲哭喪著臉說。

  「飄雲,其實我自己也想過,把這一年的診費退給你。」文惠突然嚴肅地說。

  飄雲立刻搖頭:「說什麼呢,我剛才開玩笑的,你別當真。」

  「我沒真正幫你什麼,拿著那些錢,我也不安心。」

  飄雲笑了笑:「誰說你沒幫我什麼?你幫我從八歲開始整理記憶,舒通心緒。讓我在一團混亂的嘈雜中尋得一方安寧。你做得很好,我不覺得有問題。」

  文惠搖頭:「我剛才說了,是你幫助了自己。一直都是你在開解自己,疏導自己。自己將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條,整齊有序。我見過不少受家庭暴力影響的來訪者。他們都有類似的面孔,要麼萎靡不頓,要麼憤世嫉俗,要麼暴躁偏激。可是,你卻活得瀟灑自信,自由率性。這是很少見的,堪稱奇跡了。如果不是後來對你有了深入的瞭解,我險些以為你是故意來鬧場的。我想,這要歸功於你對自己的絕情。揮劍斬愁腸,不給自己任何自憐自戀的機會。連我這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心理師都驚歎於你的果敢和決絕。不過,卻也印證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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