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讓我們將悲傷流放 | 上頁 下頁
一八


  「為什麼?」

  「我,我要睡了,明天還有早課呢。」眼淚打在話機上,飄雲聽到它們在空氣中破裂的聲音。

  「這樣啊,那你好好休息,我掛了。」寒城多少有些失望。

  「等一下,寒城。」飄雲突然想起了什麼。

  「還有事嗎?」

  「那份工作不要做了,咱們換個地方好不好?」想起剛才的情景飄雲冷得牙齒打戰。

  「為什麼?這裡才剛做,報酬也不錯。」寒城感到奇怪。

  「我不喜歡那裡,環境太複雜。寒城,你今天就跟領班說,好不好?」飄雲幾乎是在乞求。

  「飄雲,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我覺得你今天很不對勁。」寒城握緊了電話,語氣變得凝重起來。

  飄雲從淚水中擠出一抹微笑,聲音輕快地說:「哪有什麼事。不是你說,不喜歡我去酒吧跳舞嗎?現在我不跳了,你又亂想一氣。」

  「真的沒有?」寒城狐疑道。

  「真的,不跟你說了,我累了,掛了啊。」

  飄雲飛快地掛上手機,她知道,如果再晚一秒種,如果再多聽聽他的聲音,她一定會讓自己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

  從龍天佑的家裡跑出來,失魂落魄、狼狽不堪的童飄雲跌跌撞撞地走在闃無聲息的江邊小路上。那一帶地處市郊,人煙稀少,只有黯淡的月光、清涼的露水和哀囀的鳥鳴與這個慌不擇路孤苦無助的女孩相依相伴。

  秋風正冷,夜色正濃,飄雲用袖子抹幹臉上的淚水,看著天上那輪昏黃的月亮,月亮變成了血紅色的碎片,分裂在黯黑色的蒼穹上。不再圓滿,也不再銀白。將片片殷紅的碎屑灑落人間,血絲如藤蔓延,悲戚籠罩大地。

  沒有星星的夜晚,冷寒入骨,即使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悲傷依然如影隨形。曠世的孤獨猶如奔騰的海嘯,壁立而來。無邊的黑暗如同一隻無形的鬼爪,將紊亂的思緒拉回無法回避的過去。

  過去是什麼?是擔驚受怕,是軟弱無能,是悲情歲月,是困苦不堪。

  媽媽被帶走的那一夜,飄雲記得,天上也掛著一輪這樣的月亮。不諳世事的她,翻遍了家裡所有的電話簿,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打的電話。人生中,第一次,她明白了什麼叫做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沒有人願意幫助她,如同當年無人阻止父親的暴力。她一個人蜷縮在那間不足四十平的屋子裡,點亮所有的燈,依然冷得透骨寒心。

  終於忍耐不住,她跑出了家門,也是如此的慌不擇路,舉目無親。只有淒涼的天與雲,還有那佈滿殘雪的街道,迷茫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將她瘦弱的身影吞噬得一乾二淨。

  跑到檢察院的時候,已經是滿頭大汗,她不知道自己來這裡究竟能做什麼,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夜已經很深了,她趁著門衛打瞌睡的時候,俏無聲息地溜了進去。

  三層樓的檢察院白天熱鬧非凡,夜晚卻像座荒涼的墳塚。她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黑暗的走廊裡空曠地回蕩著,緊縮的心臟幾乎在寂靜中死去,每走一步,都是膽戰心驚。

  所有的房間都關著燈,只有一個房間,有渾濁的光暈從門縫裡傾瀉出來,審訊室。

  女人的哭聲,伴著響亮的耳光和男人的辱駡,從那虛掩的門縫鑽了出來,像條恐懼的臍帶,緊緊纏住飄雲的脖子。

  她用力擰著自己的大腿,才克制住奪路而逃的欲望。每走近一步,如履刀鋒。那暴戾的噪音漸行漸近,她用顫抖的雙手推開審訊室的大門,看到被人動私刑的,正是自己的母親。

  後來發生了什麼,飄雲的記憶有些模糊了。苦難太過慘痛,鮮血淹沒了記憶。在那一瞬間,瘋狂就是整個世界,顛覆破碎,沉淪悲愴。飄雲的大腦聰明而慈悲地做出了選擇性的遺忘。

  她隱約看到自己顫抖孱弱的手,向那空虛的黑暗中伸去,向那時間的彼岸伸去,卻始終觸及不到她那可憐的母親,母親的臉,紅腫蒼白,顫抖的身體像暴風雪中搖曳的枯草,卑微的,伶仃的。無數驚惶震怒的吼叫在她耳邊咆哮著,無數隻強壯的手臂拉扯著她的身體。她沒有力量,所以任人宰割,無能為力。

  當理智與身體合而為一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被人扔到了門口。大門禁閉,任憑她怎麼拍打哭喊,就是沒有任何的回應。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肆虐的寒流席捲了這片沉默堅忍的黑土大地。寒風狂嘯,冰雪凜冽,萬物寂寥,人世無情。

  飄雲抹幹了淚水,挺直了腰杆。用一種最幼稚,最無奈,最卑微,最激烈的方式,來表達她的憤慨和不平。

  第二天一早,她舉著一塊「抗議執法者濫用暴力」的紙板,跪在檢察院的大門口,跪在無情的雪地裡。這一跪,就是一天,卻始終無人問津。

  當遠方的落日像件血紅的棉襖,一滴一滴把血樣的棉絮抖落人間的時候,飄雲已經不知道自己疲倦的靈魂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飛行了多久。她頭暈腦脹,四肢無力,幾乎要躺倒在地上。人們紛紛議論和猜測著這個女孩的目的和來歷。好奇、鄙夷、同情、刻薄的目光在她冰冷顫抖的身體上遊移逡巡。圍觀的人,一波看夠了,心滿意足地走開。另一波又興致勃勃地圍上來,繼續指指點點。

  在她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時候,從人群中走出了隋洋。她抬起頭,看到了隋洋眼中的驚訝和心疼。她哭了。

  在那之後,飄雲常常會想:這就是命運吧,所以不可抗拒吧。

  當一個人面對生活的折磨已經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宿命感是很強的。

  隋洋用金錢和權勢編織成一張堅固的鐵網,把她和她的母親從狂暴的海底打撈上來。在母親被送進高間的那一夜,刻意邀功的隋洋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女人奉獻出的身體和感激。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離經叛道,特立獨行。卻偏又擁有不可逆轉的魔力讓人束手無策,除了俯首聽命,你別無選擇。

  飄雲知道自己不愛隋洋,從來沒愛過。可是除了潔白無暇的身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還給他什麼?

  他家境富裕,錦衣玉食,嬌生慣養,他什麼都有,唯一惦念的,就是她。她兩手空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她什麼都沒有,唯一的財富,就是她自己。

  一切就是這麼順理成章。

  隋洋的愛,是衝動而尖銳的,仿佛萬花筒裡的碎片,有的鋒利,有的細小,有的如朱玉般清脆悅耳,有的如絲線般緊張華麗。

  飄雲如在鋪滿荊棘的花園中誠惶誠恐地躑躅穿行,有時被繁花迷了眼,有時被芒刺傷了身,有時把理想和心泡進苦水裡。

  每次躺在隋洋身下,承受著他或衝動或溫和的激情,柔順地撫摸著他的臉,飄雲總是舉重若輕地想,這個男人是愛她的,愛就可以解釋一切。所以這不是出賣,不是交易。沒有人對不起她,她不用覺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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