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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任世晏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個陳舊的木制首飾盒。他先打開首飾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鐫刻著一個福字,「這是你奶奶帶過的戒指,我跟你媽媽領結婚證後,奶奶把這個給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講究買結婚戒指,這個能算吧。」

  任苒一下記起,在她家的祖宅裡,季方平曾得意地對她舉起左手,亮出無名指上的一枚戒指,告訴她,她的父親已經向她求婚。那個景象刺激得她險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舉動。將當時懷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樓去。現在想起來,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觸一下那枚金戒指,什麼也沒說。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鍊,細細的白色金屬鏈子上懸著一個棱柱狀藍色水晶,周圍鑲了碎鑽,「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時,在機場免稅店給你媽媽買的。當時手頭太拮据,只買得起這種人造水晶,不過你媽媽很喜歡。」

  「我記得媽媽經常戴這條項鍊,」任苒幾乎想跟小時候一樣咬上一口,體驗長存於她記憶之中的那份冰涼堅硬的感覺。可是那樣大概會嚇壞爸爸,她只能摩挲著延長鏈墜子上那個小小的天鵝標誌,「小時候我喜歡扯著玩,媽媽總是囑咐我要輕一點。」

  「她不穿耳洞,平時最多戴一條項鍊。她說這條項鍊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後來這裡掉了一粒碎鑽,她心疼了好久。」

  那個小小的缺失處在天鵝標誌的尾部,並不顯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給她看,她不會注意到。

  「這大概是我送給她最貴的一件禮物,拿第一本書的稿費給她買的。」任世晏又拿出一個黃金手鐲遞給任苒。這手鐲放在掌心沉甸甸的,分量不算輕,上面鏤刻著工藝複雜而精巧的龍鳳呈祥圖案,「那個時候只流行24K黃金,買回來後,她說她喜歡,可是我只感覺她覺得覺得這東西又貴又俗氣,幾乎從來沒見她戴過。」

  任苒確實沒法將這個手鐲跟媽媽聯繫起來。

  任世晏喟然歎道:「想想看,你媽媽沒對我提過要求,我給她的實在太少。」

  「媽媽一向不在乎這些物質方面的東西,她……」

  任苒驀地打住。當然,她母親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離世時,她努力維繫的家庭只保持著名義上的完整,她的婚姻千瘡百孔。想到這一點,任苒的眼底頓時酸澀難當。

  「怎麼突然想起拿這些給我看?」

  「你媽媽的遺物,由你來保存最合適。」任世晏合上首飾盒,「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小苒,你再怎麼恨我,我都無話可說。」

  她怎麼還可能恨她?跟前坐的這個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雖然仍腰背筆直,風采不減,卻也初現蒼老之態,鬢邊有了絲絲白髮,婚姻面臨失敗。任苒無法再去質問、責備他。她伸手接過首飾盒,鄭重地說:「爸爸,我會好好保管這些東西的。」

  「以前你問到我為什麼要背叛你媽媽,我說過等你長大了,你才會理解感情這件事很複雜。」

  「我想過很久,爸爸,比如感情為什麼會有變化,婚姻為什麼不能永恆……聽著很幼稚是不是?不過當時的感情就是不把這些問題弄明白,簡直就沒法好好活下去,後來我跟你說的一樣,長大了,只能接受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道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複雜程度。」

  「你媽媽是無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親,她溫柔、賢淑,有犧牲精神,放棄了自己事業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沒跟其他同學一樣,去當職業律師掙錢養家,也沒有在教書之餘去做兼職律師賺外快讓她過更舒適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貧的理論研究工作,在當時經商氣息那麼濃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的可憐,可她從來沒抱怨,我不記得她曾苛求過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這樣也沒能阻止你開始長達八年的婚外戀。

  任苒矛盾地看著父親,她一時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聽父親講下去,對母親的生活瞭解得多一點,還是想回避揭開傷口,以免知道更多真相,喚來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憶之中。

  「我跟你媽媽結婚以後,過了很長時間清貧的生活,不過也很幸福。後來,我們有了你,我在學術上取得了一點成績。當然我十分滿足,有時候甚至會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這一全心全意對我的付出。」

  難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論所說的那樣,面對一個無可挑剔的女人,男人會有道德上的焦慮感,所以會選擇出軌減壓——任苒這一年多讀的心理學方面的專著實在不少,心裡一下閃過這個念頭,然而,套用這樣的理論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馬上有強烈的不適,不願意再想下去。

  「我想過要盡力回報她,讓她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過,我到底只是一個自私的男人,的確並不配她那樣對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縱了自己,後來……就漸漸難以擺脫,甚至習以為常了。」

  「爸爸,」任苒緊盯著任世晏,啞著嗓子說,「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你是想讓我理解,你麻木的錯誤就是她用她的一無所求侵擾了你,你不能回應回報她,於是你有欠債一樣的負疚和罪惡感,索性一步步變得更壞,走得更遠來平衡內心,並且試探她能包容你到什麼程度嗎?」

  「不是你想的這樣,小苒,爸爸今天不是來懺悔,或者推卸責任的。」任世晏並不回避女兒的目光,「我知道你對你媽媽的感情,我已經徹底辜負了她,無可挽回,沒資格求得諒解,怎麼可能在你面前詆毀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知道,所有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不想讓你生活在往事的陰影裡。」

  「可是她的犧牲有一部分是為我,我知道這一點,就不可能不負疚。」

  「不,這一點你不需要自責,當年你媽媽知道我和季方平的事後,她很憤怒。」

  「她是害怕婚姻破裂傷害我,就忍了下去嗎?」

  「她並沒有隱忍,她只是不願意再你面前與我爭吵。我頭一次看她爆發了,摔了廚房裡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記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像不到母親會有這樣的時刻,而她卻一無所知。

  「冷靜下來以後,我們商量過離婚,她只要求你的撫養權,但先反悔的那個人是我。我捨不得放棄她好,也捨不得放棄你。我求她原諒,再給我一次機會。她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同意了。可是我看的出來,她再沒有快樂起來。」

  任苒想,要原諒一個出軌的丈夫,需要多強的意志能力,又怎麼可能輕易快樂起來。

  「她唯一的錯誤是對我太寬容,委屈自己給了我機會。後來,她病了,竟然瞞著我,一個人悄悄去做檢查,拿到檢查結果,馬上再次跟我提出離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停了一會兒,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房間裡一時安靜得可怕,可以清楚地聽見空調運行的聲音。

  「那一段時間,家裡的氣氛很沉悶,我們都只是在你面前強顏歡笑。我以為她還是不想原諒我,不免想到,我已經掉進泥沼裡,沒權利再要求什麼。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差點就答應了離婚。可是我不理解,這次她怎麼會願意將你的撫養權交給我。無論我問什麼,她都不肯多做解釋,如果我沒有無意中看到她吃的藥,再去查病歷,那我就是一個徹底的混蛋了。」

  又一陣沉默後,任世晏重新開了口:「當然,我還是一個混蛋,這一點沒法改變了。我向你媽咪保證會和季方平斷絕關係,陪她好好治療,求她不要離婚。」

  「這麼說,你並沒有做到你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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