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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42. 被埋掉的秘密

  找了兩個民工,花了四十元錢才把箱子弄到九樓。杜蔻不想那兩個穿著骯髒衣服不刮鬍子的民工踏進自己的小窩,在門口就付清了錢。

  家裡剛剛打掃過,簡直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杜蔻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去李遇柳那裡取回這麼一大箱沾滿灰塵的東西。這只是一箱她想要丟掉的過去。李遇柳現在的那個女朋友好像……不管怎樣,她比自己更愛他。她已經不配再對他提這個「愛」字了。

  輕輕地打開箱子,一股灰塵撲面而來。她取出那個長長的盒子,那只成了肉乾的手猙獰地抓在那裡……來呀!她心裡說,你不是總在夢裡捏我的脖子嗎,你不是說饒不了我嗎?我活著,而你,只是一個死人。你對我沒有辦法了!她找來一隻鐵盆,將它扔進去,連著那些舊衣服。我要送你走了,她說。

  她實在沒辦法向任何一個人訴說,這只胳膊不是教研室偷來的標本。那是她父親的手。那只將她母親往死裡打的手,那只臨死前惡狠狠地抓過來的手,那只揮舞在她每個噩夢裡的手。

  她永遠不想回憶那被人指指點點的童年。父親甚至在醫院割痔瘡時,都能利用短短的兩天住院時間勾引上女人。他遊手好閒,暴戾無常,可是他長著一副討女人喜歡的面孔和討女人喜歡的嘴。他將外婆給母親的唯一嫁妝——兩塊銀元偷了出去,給情人打了一條銀項鍊。母親的哭罵只是使得他將母親一頭按到滿滿的水缸裡。要不是她大哭大叫喊來鄰人,母親那一次一定嗆死了。從小到大,她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毆打,她看見他將母親扯著頭髮拖到豬圈裡,她看見他嫌菜太鹹了抓起碗就朝母親砸過去……有人說,世上是有神靈的,那時她總是跑到村裡的祠堂去(那裡擺著所有人家的祖宗牌位),求神靈保佑他死,讓他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後來他開始在外面做水果生意。她以為新的日子要開始了,因為常常可以整月整月地不用見他了。而他也給了母親一些錢,讓母親張羅蓋房子。房子快蓋好的時候他回來了,帶回一個流裡流氣的女人。母親遲遲疑疑的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付,到了睡覺的時候終於爆發了:那個女人爬到大床上,跟父親母親睡在一起!當然,母親的反抗引來的又是一頓暴打。

  她躲在隔壁的房間裡聽著軟塑膠鞋底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還有母親的嗚咽。那些日子裡,母親白天青紫著眼睛進進出出,晚上家裡就開始上演著最無恥的戲。她在黑暗裡摳著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不要哭出聲音。那年她十四歲,讀初二。

  新房子的地基下有一窩很肥的老鼠。她奉母親之命買了一大包老鼠藥。只一夜工夫,第二天洗臉架下、水缸腳下、床底下,到處躺著碩大無比的老鼠。

  這劇毒的老鼠藥,她不止買了一包。她甚至知道,十六周歲以下殺人不會負刑事責任。她猶豫著要不要下手。她從來都是聰明的、優秀的,年年成績都名列前茅,這也是父親乖張成性卻從未動她一根手指的原因。曾聽說他在外面誇耀自己娶了一個愚蠢的老婆但女兒還是只遺傳了他的聰明。雖然他將女兒像狗一樣養大,不抱她不背她不說一句柔軟一點的話,但也從不打罵她。

  直到突然有一天,母親歇斯底里喊著「我不活了,我跟她拼了」,把那個女人的所有東西堆到門口一把火燒了。當然傍晚又是一陣哭鬧,兩個女人一個喊著「你這個騷貨」,一個喊著「你這個爛貨」扭成一團。然後父親回來了,那個女人越發得勢,哭鬧著「不離婚別來找我」沖了出去。

  那晚她以為母親要死了。門上,牆上,地上,到處都是母親的血。派出所的人對於她家的武裝鬥爭,早就習以為常了。從前也有幾次母親在娘家人的幫助下將父親扭到派出所的經歷,結果只是回家後被父親更兇狠地毆打。提出離婚也要打。反抗更要打。更糟糕的是,她們家的新房因為按父親的要求「離公路近」,所以遠離了村莊,喊不來人勸和、幫忙。不過就算是從前處於村莊中央,也不會再有人來勸阻了。十幾年了,別人都被鬧煩了。

  杜蔻站在飯桌的後面,漠然地看著做著大幅度武打動作的男人投在牆上誇張的影子,那個魔鬼,像踢打一條狗一樣,嘴裡念念有詞。她表情冷漠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拉開飯桌抽屜,當著他的面(當然他沒空看),將兩大包老鼠藥拌進綠豆粥裡。

  打累了,他開始補充體力。他第一個捧起的就是那碗因為毒藥太多顏色都變了的綠豆粥,但他沒在意。他從來沒想過他這種風流的人物會在這一刻死,以這種方式死。他原來的設想是死在某個細腰的女人身上,死于馬上風。他三兩口喝掉整碗粥,然後將筷子伸向炒雞蛋,唯一的一碟菜。他把雞蛋全吃完,臉色就開始變白,大滴大滴的汗掉下來。可以說,他其實還算條漢子的,他是個孤兒,九歲就開始上山背石頭養活自己,手指頭被軋石機砸斷半根都沒掉一粒眼淚,因為他早就習慣了傷痛和哭喊都沒有人關心。他用殘缺的手指指著躺在地上哭的那個女人「你……」然後,他倒了下去,眼睛終於轉向了站在桌邊那個冷漠的孩子。

  「是你……」他很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快……送我去醫院!快!」他這個時候還帶著命令。

  母親從地上爬進來,驚愕地望著用手臂緊緊抵壓肚子、疼得齜牙咧嘴的男人。她一坐起來,鼻血馬上就像簇擁而出的血螞蟥,劈裡啪啦地一條條掉到地上。

  他用手摳住喉嚨,想讓自己將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可是無效。然後他又開始了哀求:「你們要搶救啊,要救我啊!」可是母女倆神情木然地站著,木然地看著他,像看著一隻毒發的老鼠。

  終於明白求救無效後,他開始向門爬去。門外四百米是公路,雖然天色已晚,又不是骨幹,但偶爾會有車經過。然而爬了幾步,他放棄了,他轉過身來,瞪著自己的女兒,伸出右手惡狠狠地向她抓過來:「我饒不了你……」他睜得圓圓的眼睛流出血來,鼻孔流出血來,嘴巴也流出血來,混合著骯髒的嘔吐物和白沫。他的手就那麼永遠地樹在那裡,永遠地樹在她的噩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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