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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沒病!」

  「病人從來不說自己有病。」

  「我不是病人,我沒病!」

  「你看,你的這種表現就是典型的心理障礙,」聶醫生微笑著說,「你應該配合我,這樣才能醫好你的病……」

  「我說了我沒病!沒病!」我跳起來,揮著手跺著腳,好像身上有千萬隻螞蟻在爬一樣,「你才有病,你們都有病……」

  聶醫生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對旁邊的耿墨池說:「耿先生,白小姐的情況很嚴重啊,你應該跟她多溝通,否則以她現在這種狀態只有惡化的可能。」

  耿墨池以沉默代替了回答,顯然他相信了醫生的話。

  無論我如何地據理力爭,他就是寧願信醫生的話也不信我的話,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我有沒有病他居然看不出來,我承認我的精神狀態是有些問題,但這就是病嗎?如果這是病,那我豈不病了很多年,從祁樹傑去世我就病了?或者更遠,大學那場戀愛失敗後我就病了?天哪,原來我一直是「病」著的!

  我真是氣瘋了,整天在家裡摔東砸西,我越這樣他們越以為我有病,他們越以為我有病我越要證明給他們看我沒有病。結果是惡性循環,當有一天我從廚房裡摸刀要砍那個該死的護士時(是她建議耿墨池給我看心理醫生的),我在他們的眼裡已經是個貨真價實的病人了,當天我就被送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進行短期的治療。

  耿墨池親自送我去的,當他給我辦完入院手續送我進病房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鐵門將我和他徹底地隔開了,他被隔在天上,我被堵在了地獄,我想我活不了了,連最愛的男人也把我當病人整,我不死也休想好好地活著,這麼想著,心中的傷口又汩汩地湧出血來,眼中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流。

  「不,別丟下我,求你別丟下我……」我抓住鐵門拼盡全身的力氣悲號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鐵門上,唯恐一撒手,就要墜下萬丈深淵。

  「不要這樣,考兒,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耿墨池再也沒了先前的冷漠,呻吟著叫出聲,隔著鐵門,我看到了他的痛楚,同時也看到了他鐵一樣冰冷的決心。這就是我抗爭的結果嗎?難道我無畏的抵抗最後只能是被當做病人關在了這裡?或者是我們的愛生不逢時,今生今世註定不能兩情相依只能隔岸相望?為了守望這份愛,我把自己站成了岸,他也是!我們怎會如此不幸?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我病死在長沙,起碼那是自己的故鄉,身邊有親人陪著,我不想客死他鄉成為遊蕩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啊!

  可是我只能淚眼朦朧地目送著他離開,一步步地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冰冷的背,像一堵牆,阻斷了我心裡所有的希望,縱然是萬箭穿心,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無力改變什麼了,我只能安靜,否則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扇鐵門。

  我在裡面住了多久我一點都不清楚,耿墨池說是兩個月,我感覺卻是兩個世紀,甚至是更長。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麼總是這樣迷離飄忽,總是把自己逼到絕境。一如我的思維,也是介於夢幻與真實之間。雖然我真實地生活在瘋人院裡,但我對裡面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現在要我回想裡面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感覺上像是記憶出了斷層,在裡面兩個多月的生活沒來由地消失在大腦裡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有時候深入地去回憶,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過這麼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懷疑經歷的真實性。

  我只記得耿墨池是在中秋節的時候把我接出去的,沒有把我帶到靜安寺那邊的公寓,而是載著我駛入一條陌生的林蔭道,整條路清靜幽雅,有很寬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樹。

  「這是哪?」我張望著問。

  「哦,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家裡的一處老房子。」說著他已將車停到了一處威嚴肅穆的褚紅色鏤花鐵門前。「我母親從國外回來了,她想見你。」他幫我打開車門時說。

  我一下車就看到鐵門邊的牆上掛著塊精緻的木牌,上面刻著「夏宅」兩個字。這應該是姓夏的人家住過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這夏姓是怎麼一回事?

  房子是那種舊時代典型的尖頂小洋房,有三層,紅瓦白牆,屋頂上還有個煙囪,窗戶也是圓拱形的,二樓和三樓都有褚紅色半圓形鏤花鐵欄陽臺,或紅或白的菊花開滿陽臺,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陣陣清香。我仰著臉貪婪地吸著空氣中彌漫的淡淡香味,感覺精神頓時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記得兒時住過的小院裡也種滿菊花,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愜意的記憶就是那滿院的菊花香,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唯有那菊花香在我心間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親在客廳中已等候多時,我瞪著沙發上那個端坐的美婦人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那就是他的母親?怎麼那麼年輕,看上去四十歲還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剪得體的白色連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開衫,高雅端莊的氣質顯露無遺,她並沒有留中年婦女慣有的短髮,而是一頭烏黑的卷髮順著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張臉,膚白如雪,眉眼如畫,淡紫色口紅跟她身上那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無縫,她那麼姿態優雅地端坐在沙發上,笑意盈盈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坐到她對面。

  我局促地坐下,緊張得頭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邊的沙發坐下,我偷偷看看他們母子,那種優雅和高貴顯然是與生俱來的,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這更讓我倍感壓力,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傭人從客廳的一側走出來,一路碎步,輕手輕腳地來到沙發邊給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請喝茶。」

  我點點頭,連謝謝也沒說,端起茶就要喝。

  「很燙,等會兒。」耿墨池冷不丁在旁邊提醒道。他不說還好,一說就嚇我一跳,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燙得我差點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這麼毛手毛腳……」耿墨池責怪道。

  「沒燙著吧?」耿母忙站了起來,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看,「還好,不是很要緊。」說著又吩咐老傭人,「劉媽,快拿冷毛巾來。」

  我感激地看著她,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母性的光環和那香氣相得益彰,讓人從心底被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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