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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居然一點憤怒的感覺都沒有,我覺得理所當然,理當如此,這才符合宇陽的這個姓名帶給我的所有感覺,任何面目都不如一個腔調來得真實。

  在這四周空曠的空間裡,我如斯清醒,語氣平和到沒有一絲起伏:「宇陽,在此之前我有問過我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和你做朋友?就在前一分鐘,我甚至產生了一個絕大的錯覺,我以為我們也許能夠成為朋友,但是現在我知道,原來是真的不可以!因為人怎麼可能和一個否定你人格、輕蔑你品德操守的人為友,這實在是個笑話了。」

  我淡淡地說完,越過他走進富麗堂皇的殿堂。

  重回到這個盛大的聚會,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人群中柏銘濤進退自如,在他的身邊你總是會跟著他的節奏起舞。

  他的身上具有一種稀有的氣質,有洞察世情的淡泊卻不漠然,有厚重凝積的內斂卻不超然物外,他有卓越的領導風範,絕對的領導權威卻懂得尊重人的理想和希望,他真誠而從容,儒雅而幽默,這種魄入人心的魅力,使他存在近乎於藝術的視角。

  然而就在剛剛我突然領悟到了一個我們都忽略掉了的問題——柏銘濤以一種包容的姿態面對他所經歷過的種種,他是否有過掙扎?他所付出的是否是他真正意願的表達?

  最美麗的圖案來自於最困難的開始。久遠到15年後依然清晰可記的這句話僅僅是他對鞠惠的勉勵,還是這句話也是他一直深藏在心中對自己的告勉?

  柏銘濤抗壓,可以承受來自外界的所有壓力。

  可是假如一個人抗壓,那麼註定他會漸漸讓自己不要太在乎,只有不在乎,才會難以撼動。

  柏銘濤完美得像一座水晶城,他的尺度豎在了他與世人之間,難以觸及。

  明亮的燈光下,看著他溫文悠然的身影、無懈可擊的姿態,我只覺得冷風過耳,莫名有了幾分無法名狀的蕭瑟。

  柏銘濤的臉忽然一側,隔著人群,他的視線精准地攫住我的凝注。

  沉靜的視線交錯,他的眼中有一瞬間的遲疑,笑容緩緩斂去,目光幽深似海。

  「樊玲。」莫礫不知幾時走到了我的身邊,「鞠惠已經有幾分醉意了,今天的精彩章節也該到此為止了,我們離開吧。」莫礫淡淡地說。

  他的鼻尖有一層薄汗,全身上下似被激發出某種近乎野性的味道,讓人感到危險又忍不住想出手觸碰,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我的心陡地一沉。這個宴會好光怪陸離,每一個人都令我覺得陌生。

  莫礫斜睨著他那雙晶亮的眸子,「美麗的小姐,如果你已經臣服於我的魅力之下了,那麼請預先通知我一聲,我好安排你插隊做我的女朋友。」他保持不了三分鐘的正經。

  我松了一口氣,輕輕的笑意浮上我的嘴角。

  我和他一起走到柏銘濤和鞠惠的面前。

  鞠惠的臉已盈上了一層明豔,眼底倦浮著魅惑的光彩,她舉著酒杯,「樊玲,我們今晚還沒有一起喝一杯,來,乾杯。」

  莫礫接過她的酒杯,不露痕跡地攙住了她,滿含趣味地說:「跟樊玲乾杯哪能用紅酒這麼便宜她,那邊有茅臺,我們和她喝白的。」他將鞠惠帶離會場。

  我和柏銘濤相對而立,彼此間有瞬息的沉默。

  「謝謝你,柏台長。」我誠摯地向他道謝。

  柏銘濤漆黑的瞳眸裡有波紋一晃而過,輕聲道:「樊玲,有些事最好還是讓當事人自己去面對,協力廠商插手有時候反而會令事態激化。」

  髮絲拂過我的頸背,酥酥地癢,我直視著他,淡淡笑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但是明白和做到,當中總是艱難。」

  柏銘濤看著我,燈光熒白,照在人的臉上仿佛柔和得能浸出水來,「回去早點休息,別忘了你的海綿生涯還在等著你。」

  我忍不住發笑,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是這樣的不同,一些人和你說話能讓你輕鬆,給你帶來快樂;而另一些人稍微和他接近,你都覺得低氣壓,一個字——累。

  車子開在回家的路上,路燈在車前的玻璃上刷下流光溢彩般的痕跡。

  鞠惠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輕緩。來來往往交錯而過的車子穿梭於各自的軌道上,各有各的去處。

  莫礫和我把鞠惠扶進了家,安頓下來。

  「讓她好好休息,明天不用來上班了。」莫礫說。

  我正準備點頭,鞠惠掙扎著從床上立起,抿著唇瓣發出極輕極細的聲音:「我明天會去上班。」

  莫礫看著鞠惠,眼神猶如最深沉的夜空,看不到陰和晴,只是亮得驚人,「你的狀況不適宜上班,你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意志——只要我們自己不倒下就沒有人能把我們打垮。」

  鞠惠僵直地靠向床頭。

  莫礫的腳步一點點遠去,他拉開門再關上,房間裡完全靜下來,靜悄悄的,只有我和鞠惠彼此呼吸的節奏。

  鞠惠的眼神驀地虛茫起來,霧氣沉沉,房間裡那幾盞昏黃的燈映照在她臉上,華麗馥鬱下那層蒼白的憂傷再也無力掩藏。

  我走上前,輕輕地環住了她。

  「樊玲。」鞠惠身上散發出來的孤清、蒼茫、朦朧和CHANEL香水交織在一起,赫然凝成了苦澀的味道,「你有最好的父母,他們寵你愛你,怕你營養不足可以不辭辛勞地每個星期都炒好雞鴨托運來帶給你;你有最好的親人,你的哥哥姐姐可以讓你這個最小的妹妹從1樓追到7樓去打,去撒嬌,去告刁狀。你活得陽光肆意,想哭就哭,可我沒有你這些。我的生活永遠在零度,甚至是死寂的。

  「我不想和你接觸,我的世界裡從來都只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這麼多年來我甚至習慣了作為一個工具似的存在,可是你強把我拉走,你的熱情、你對生命的憐惜,讓你不顧一切地來幫助我。

  「你看到我的灰暗,卻從不放手,你把我拉出常年的塵土裡,把死寂從我身上驅逐掉,你給予我溫暖,讓我沐浴到陽光,你讓我體會到了生活是不一樣的,生活原來是可以不一樣的。樊玲,我感謝你,今天,我依然欠你一句『謝謝』。」

  我茫然無措,從一開始我就看出在鞠惠華麗得像公主一樣驕傲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寂寞脆弱的靈魂,但我不知道在深深隱藏的背後竟是如此掙扎。我只能小心地抱著她,輕輕地用手拍打著,讓她的情緒慢慢平緩。

  我仰望頭頂上那一片狹窄的天花板,鋼筋水泥所鑄,冷固堅實。

  我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鞠惠,我也曾跑遍了本市的每一個寺廟,在每個廟裡都許下同一個願望,並且委託高僧給我燒香一個月,我曾說,只要此願得償,我必重塑寺廟的金身。」

  我將微笑映進鞠惠的眼眸。

  「鞠惠,是你讓我堅持到了現在,生活不會給誰完滿,有天堂,自然也會有地獄。我們彼此都有缺陷,生活從來有淚有悔,但是我不會對你說謝謝,因為我們這輩子都會是最好的姐妹,我珍惜這一極難得的福分。」

  鞠惠的雙眼慢慢合上,一片濕潤蜿蜒出眉骨至鬢邊。

  她握緊我的手,我眨掉眼中的酸澀。今夜只能有一個人哭,那個人不可以是我。

  叮。電梯在12樓停下,我走出電梯。

  奇怪,旭升廣告公司的辦公室裡今天居然一片安靜,按常規未進辦公室老遠就可以聽得到喧嘩,廣告公司從來不是一個寧靜的地方,更何況這幾天忙著搬家收拾東西,也應該是兵荒馬亂啊!

  我懷著驚異走進公司,一片寂然,所有人都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甚至秦渝,一向穩然的她也是一臉空白,像是被下了咒似的。

  我環顧一周,蔣峰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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