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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在左邊娓娓的敘述裡,靈犀隨著他走進了一個從未去過的世界——一望無際的內蒙草原,艱苦卓絕的跳傘訓練,俯瞰人間的瑰麗,從天上自由落體一刹那間瀕死的感覺,偶爾路過軍營外當時覺得美若天仙其實現在想來特別普通的蒙族小姑娘,都讓靈犀覺得無比新奇。不用抬眼看他,走在身邊的這個人,已一次次令自己心動,他的氣質,他時有時無的煙草味,他坦蕩的眼神,他的舉手投足,他的軍人風格,她都喜歡,即使他不是她的晴川哥哥,她也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和晴川哥哥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安全,無憂無慮,快樂,幸福。

  不,不完全一樣,還多了一份「愛」的感覺。

  這時,他們走到了水邊,左邊繞過靈犀,讓她走在裡邊,說:「靈犀,小心別掉下去了。」

  如同驚雷再次響起,靈犀看著左邊,一時呆住。

  左邊忽然意識到靈犀對這句話的敏感,一時不知所措。他也多麼希望自己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晴川哥哥,他就有更多的理由和她在一起。可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是晴川。

  靈犀的手機響了。阿姨在電話裡悄聲說:「先生回來了,明天又要出差。你快回來吧。」

  七

  車子穿行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靈犀腦海裡仍然留著左邊留戀的眼神。接了阿姨的電話後,直覺告訴她應該立即回去,不僅因為向上,還因為她和左邊在一起,太容易發生什麼了。她渴望,卻又害怕,茫然。自從見到他第一眼起,她的心裡就開始盛裝接踵而來的種種感受,太多了,還來不及慢慢思考,消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準備來承受任何接下來發生的事,夠了,不能再多了,她需要好好靜一靜。

  一屋子暖暖的燈光,使靈犀如夢初醒。所有屬於她和向上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刹時重現眼前,眼前的他和這個家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令她深深依戀——因為,她隱隱覺得,她馬上要失去他們了,或者說,不是失去,而是她的心要背棄他們了。

  想到這裡,靈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其實,自己是多麼脆弱的一隻小船,渴望愛的驚濤駭浪,卻根本無法承受愛的驚濤駭浪,她更需要的,是一個寧靜的港灣。

  她暗暗祈禱:「但願向上已經不生我的氣了。但願這個港灣是百慕大,能一下子把我出軌的心吸回來……」

  向上半躺在沙發上,兩腳叉開翹在茶几上,居然皮鞋都沒換,靠墊胡亂扔在地上。

  靈犀打起精神,拿了雙拖鞋給他換。

  向上捧著電話,眼皮也未抬,一臉曖昧的笑容,任她把他的鞋換掉,溫柔的聲音卻稍稍提高了一點:「……誰說我把你忘了?……什麼?在洗澡啊,當心別著涼了啊……」

  靈犀明白,向上的話,是說給另外一個女人聽的,但主要是故意說給靈犀聽的。他是在表明一種立場,標誌著他們的日子還會照舊過下去,但用不著溫情脈脈的面紗了。

  也許,人沒有錯,愛也沒有錯,錯的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卻不一定有好的愛情,這種錯永遠無法改,永遠沒有出路,而只有無奈。他們難道沒有相愛過嗎?在她的大學時代,她的美貌和才華贏得了眾多的追求者,有同學,有老師,甚至有社會上所謂的大款。可是她像一個絕緣體,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心動,好像就是為著他的到來,把純潔無瑕的自己完全交給他。

  可是,當他們生活在一起,才知自己是被他們自己想像的神話感動了。假如他們從未生活在一起呢?也許他們還是彼此心裡那個最好的人吧。

  往事不堪回首,也許,任何一份情緣,最美的結局就是隨風而逝,像玫瑰花瓣和雨絲,在零落成泥前永遠定格在記憶的天空。否則,最後的結局總是不堪的。

  那麼,她和左邊,不也如此嗎?愛了,又能怎麼樣?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嗎?何況,還有孩子呢?道德呢?倫理呢?

  所以,關於她和左邊的這份情緣,除了永遠默默地深藏在心,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明天,就見最後一面吧。

  在向上旁若無人的喃喃細語裡,靈犀若無其事地走進浴室,關上門,淚如雨下。

  八

  新年的第一場春雪也是最後一場春雪翩然降臨。

  靈犀答應帶左邊去西溪看看,為他吹一曲簫。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清晨的西溪,成了真正的雪國,野,冷,幽,靜。

  田野,小路,瘦柳,蘆荻,木船,人家,炊煙甚至雞犬人聲,都被一層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如甘心被同一個夢魘控住不願醒來……惟有一片片水面,仍碧藍而清亮,沒有一絲浮華與粉飾,卻有一點點未諳人世的惺忪,如千百隻寵辱不驚、與世無爭的眼。

  當小船在西溪的梅花叢中緩緩穿行,左邊忽然覺得這一切都那麼熟悉。西溪,正如他常做的那個夢裡的場景——一個面孔俊朗、神色憂傷的男人,坐在倒映著紫微星的湖水邊,好像就是他自己,一直等待著一個長著翅膀的女人……

  靈犀早已跳下小船,對著有點發呆的左邊喊:「到啦!下船啦!」

  這是一座四面環水的孤島,星星點點散落著三五戶農家。

  一座仿古木屋依水而立,四周簡單圍了一圈籬笆,屋前還建了一個草亭,一株、兩株紅梅躍入眼簾,如唐詩宋詞中美妙的平仄,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靈犀說,政府重新開發西溪濕地時,笛簫協會出資,在靈犀名下的老房子上建造了這座仿古建築,靈犀是房主,為協會免費提供活動場地。

  簫聲響起。帶著竹的青澀和清香,哀婉、空靈、含蓄、和淡、悠遠……

  靈犀迎風而立,長髮和深紫色的大衣被風吹起,如一只紫色的蝴蝶,雪國的精靈。

  她低著頭,專注地吹簫,仿佛世界只剩了她一人,仿佛正在對著靈魂深處體察、叩問,仿佛赤子對著大地母親,向這片生她養她的水土盡情傾訴。

  天空神秘而遙遠。漫天雪花如天使銀亮的羽毛,如一群群身著素服的蝴蝶,緩緩漫捲著,迴旋著,又靜靜棲落,仿佛在為一場註定憂傷的愛情祭奠。

  左邊的心充滿欣喜、感動和愛,為來自那支長長的紫竹杆、幾個玲瓏的孔和他深愛的女人的唇的天籟之音,為這美侖美奐的場景。

  儘管如此,任誰都能聽出,簫聲充滿悲涼。

  左邊想起,有人說過:「簫是黑色的。」

  簫似乎與夜晚有關,與一個人的沉默有關。

  簫管上的竹節往往裸露,沒有人工刮淨,這似乎是簫的製作者對簫的某種界定——簫是一種更質樸、更少修飾、更接近世界原在的一種樂器?

  簫是六孔,而同是竹制的笛卻是七孔。簫比笛要有更多的節制、表達上的耐心,掩埋更多的難言之隱,節奏要更緩慢,音質也更低沉。

  簫是豎著吹的,吹簫者必須低著頭——這構成了對靈魂、大地、母親敬畏的姿態,橫吹的笛則更像與萬物攀談、依偎——笛是出世的,而簫是入世的。

  笛是春天和夏天的樂器,而簫是秋天抑或冬天的聲部。笛是鄉村、童年,令人想起花紅柳綠、鳥鳴瀑響、牧牛晚歸、炊煙嫋嫋的田野風光,而簫令人懷想秋天的薄霜、夜空中寂寥的星辰、斜掛的瘦月、板橋,和早行人的行跡,還有冬天高原雪落的聲響,滿懷別離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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