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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把他的照片也洗了。他放在錢包裡很小的一幀合影,年輕的父母抱著小小的嬰兒,嬰兒漆黑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影子,沒想到莫紹謙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蘋果臉,臉上竟然還有紅暈,看上去像個女孩子。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紹謙的父親,成年後的莫紹謙長得非常像年輕時的他,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眉宇間有種凜冽的氣質。

  我本來把那張照片貼在玻璃上曬乾,但曬到一半它就掉到窗臺上。莫紹謙將它拾起來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沒有對我發脾氣。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或許已經遲了十餘年。莫紹謙沒有回頭看我,他只是低頭注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才說:「和你沒有關係。」

  在海濱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我和莫紹謙之間相處最平和的日子,雖然感冒占去了大部分時間,但難得不再吵架。我想他大約懂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也不過只有十二天了,這十二天像是憑空多出的一截生命,讓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與對方相處。雖然我看到那片廣闊的海域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如果我爸爸沒有做出那樣的事,或許這裡早已經成了大型的港口碼頭,一切都會變得不宜熬夜那個,包括我和莫紹謙的生活。

  我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他手機的事,我更沒有在他面前提起慕詠飛,他也不提,我想如果他與慕詠飛的婚姻真的是一場交易,那麼肯定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而我和他只有這十二天而已。

  天氣晴好的時候莫紹謙會去海邊游泳,我被海邊的太陽曬得又黑又瘦,但我學會了捉沙蟹,還學會了挖蛤蠣。這些東西每天被我們吃掉了,莫紹謙做蟹簡直是一絕,我覺得他大有當廚師的前途。我雖然笨,也學會了用微波爐做蛤蜊,淋上一點點醬汁,非常鮮美。

  莫紹謙應該非常喜歡我系著圍裙的樣子,因為每次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他總會從後面抱住我,那是他待我未曾有過的溫柔舉動。從落地的玻璃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系著圍裙的樣子,或者像個最尋常的家庭主婦。而他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我們沒有繼續分房睡,好像是最自然的事情。我終於習慣了和莫紹謙同床共枕,或者說,他終於習慣了床上多了一個我。有時候深夜我偶然醒來,他總是還沒有睡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的睡相老是不好,大半個人都壓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被我壓得睡不著,我覺得歉疚,往床裡面挪了挪,問:「你怎麼不睡?」

  他通常並不回答我,只是讓我快點睡。

  在海濱的最後一晚,我照例在半夜醒來,莫紹謙卻不再房間裡。落地窗簾雖然拉上了,可是仍然聽得到隱約的海浪聲。臥室裡格外寂靜,聽得見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把檯燈打開,溫暖的橙色光暈中,窗簾被晚風吹得微微拂動,海風腥鹹的氣息我早已經習慣,海浪在安靜的夜晚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裡去了。

  我在樓下找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抽煙。客廳比二樓臥室更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煙頭上的那點紅芒,我差點都看不見他。

  我穿著拖鞋,走路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偏偏看見了:「醒了?」

  我摸到沙發前,藤制傢俱特有的清涼觸感,我摸索著坐下來,看他將煙掐熄了,有點上一根,於是問:「你怎麼不睡覺?」

  他說:「我坐一會,抽支煙。」

  我磨磨唧唧蹭到他旁邊,看他沒有趕我走的意思,於是我膽子也大了點,把他嘴上的煙拔下來,我試著吸了一口,微涼,很嗆。

  第二十一章

  他在黑暗裡笑,因為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我靠在他身上,軟軟的是他的肚皮,硬硬的是他的肌肉。

  「原來就是這味道……」我把煙掐在煙灰缸裡,「一點也不好聞。」

  「那你以為是什麼味道?」

  我沒有說話,只是抬頭來吻他。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地主動吻他,不沾染情欲,沒有動機,只是純粹地想要吻他而已。煙味帶點苦苦的,他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清涼的芳香,那種香水的味道很淡,被海風的味道淹沒了。我抱著他,像無尾熊抱著樹,他的胸膛寬闊,讓人非常有安全感。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好女孩不應該這樣。」

  「你這是什麼古董觀念?你沒聽電影裡說,90後都出來混了,我都多大年紀了。」

  「我是說抽煙。」

  「我也是說抽煙。」我很鄙薄地斜睨了他一眼,反正黑漆漆地他也看不見,「你想到哪去了?」

  他沒再跟我鬥嘴,而是用行動告訴我他想到哪兒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醒來,發現自己還睡在沙發上,確實獨自一人。我睡得頭頸都發僵,全身的骨頭都似乎散了架。我真的老了,在沙發上趴一夜原來就這樣難受。我爬起來上樓去,卻看到莫紹謙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他看到我站在門口,連頭也沒抬:「走吧,去機場。」

  原來十二天已經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都有點發怔,他已經換了襯衣,雖然沒有打領帶,可是與海邊休閒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終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月會非常漫長,直到一切結束,我才覺得沒有我想像的碼洋長。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如釋重負?也不覺得,反而有種異樣的沉甸甸,甚至帶著一些失落。他很輕易就從這一切中抽離,而我就像演員入戲太深,直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我想我大約是累了。最近這幾個月,我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我真的累了。

  我們回到熟悉的城市,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天空下著小雨,北方的暮春難得會下雨,司機打著傘,又要幫我們提行李,莫紹謙自己接過那把黑傘,阻止了司機拿我的行李箱。他對我說:「你回學校去吧。」我選了化工廠那份,有個化工專案,正好談得手頭七七八八,你可以直接拿過去餘下的事自然有人辦。」

  我看著他,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語氣也淡的,像在說件小事:「合同在你們行李箱裡,你合給劉悅瑩的父親,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了」。

  我怔怔站在那裡雨絲濡濕了我的頭髮,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正騰空而起,噪音裡他的聲音並不清晰。而細密的雨中,他的臉龐似乎出變得不清晰。

  「童雪,這是最後一次」他稍微地停了停,「我希望你以後也不要找我了。」

  他轉身上了車,司機雨傘,顛倒是非他關上車門,車子無聲無息地駛離。在我的視野裡,邁巴赫漸漸遠去。細密的雨如同一張碩大無朋的玻璃簾幕,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在淺灰色的薄薄水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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