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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只要一想到那扇窗戶,他就沒法平靜。

  風很大,有零星的雨點落下來,似乎要下雨了。樊疏桐歎口氣,緩緩起身離開,可是上了車,又不知道該去哪裡。回家?哪裡有他的家?不免想起了老頭子,聽說他已經回聿市了,現在住醫院裡……他果然是老了,就像他過去離不開靶場一樣,他現在離不開醫院了。

  這個時候過去,他應該已經睡了。

  也好,免得他血壓升高。

  出乎意料,樊疏桐駕車到醫院,走進病房的時候,樊世榮還沒睡,父子倆很久沒有這麼面對面地直視過對方。一時都僵住了,反應不過來。

  「桐桐,是你來了呀!」珍姨從洗手間裡出來,驚喜萬分,放下手裡的臉盆就跑過來,「可把你等來了,你這孩子……」

  「珍姨。」樊疏桐淡淡地招呼了句。

  自從珍姨成為樊世榮的第四任妻子,樊疏桐對珍姨一直就是淡淡的了,倒不是他對珍姨有什麼看法,他也知道珍姨能嫁給樊世榮未嘗不是個好的歸宿,樊世榮百年之後,她好歹可以得到部隊上的撫恤,只是保姆成了後媽,對樊疏桐來說始終有些難以接受,感情上自然是疏離了些。

  珍姨拉著樊疏桐嘮嗑了好一陣,倒也化解了樊疏桐面見父親的尷尬,最後是樊世榮不耐煩了,氣衝衝地喊:「不知道你怎麼這麼多話!」

  樊世榮在病中,脾氣很不好,珍姨這才反應過來,忙訕訕地跟樊疏桐說:「我下樓找醫生問問明天什麼時候照CT……」

  珍姨走後,樊疏桐坐在病床邊的沙發上自顧抽煙。病房裡明明不能抽煙,他置若罔聞。樊世榮一直看著兒子抽,終於還是忍不住,「給我也來根吧。」

  樊疏桐詫異地抬抬眉,意思是你生病還抽煙呢。

  樊世榮的倔勁又上來了,「沒事,反正離死也不遠了,誰也管不著我。」

  說這話時他臉上掛著慘澹的笑,因為瘦,他的顴骨高高地突起,眼窩深陷,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他老了,他真的是老了,長年的病痛折磨讓他再無當年馳騁疆場的威風,現在的樊司令跟街頭巷尾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而他看著兒子時的目光無限依戀,再無從前訓斥兒子時的聲色俱厲。

  樊疏桐歎口氣,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遞過去。

  樊世榮如獲至寶,就像嘴饞的孩童看見心儀的糖果一樣,趕緊接了塞嘴裡,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樊疏桐劃根火柴,為他點上。

  「舒服——」樊世榮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極為享受,「這比他娘的什麼靈丹妙藥都有效,可把我憋壞了。」

  說著又狠狠地連抽幾口。

  結果抽得太急,嗆住了,咳成一團。

  於是樊疏桐又歎口氣,起身給老頭子拍背,「你抽慢點不行嗎?」他很煩,這老頭真是越老越不中用,當年拿鞭子抽他的威風也不知道哪去了。

  樊世榮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喘著氣說:「唉,沒辦法,一天到晚都被護士盯著,想抽煙都想瘋了,老子打了一輩子仗,到老了連抽根煙還被他們管,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說著上下打量樊疏桐,很欣慰地笑了笑,「我以為我到死都見不到你了,沒想到你還是來了,桐桐,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別這麼叫我!」樊疏桐拉下臉,眼神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溝通之意,煙霧在他指間繚繞,繼而讓他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我當然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到底父子一場,你死了,我還要給你披麻戴孝呢。」

  「乖兒子,有你這話,你爹死也瞑目了。」面對劍拔弩張的兒子,樊世榮一點也不生氣。他沒有辦法了,他已經是這個樣子,連正常的行動都要靠人扶持,他還能指望著什麼?但他想兒子啊,想得心都碎了,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來不及彌補,來不及跟兒子冰釋前嫌,來不及等他為人父,到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他堅持回聿市只是想多看看他,哪怕是一眼,也勝過夢裡相見十年。

  「不客氣,應該的。」樊疏桐回過去,繃著臉,若有所思地彈彈煙灰,盯著老父親,「你確定沒有話跟我說嗎?比如遺言什麼的……」

  「……」

  樊世榮嘴唇動了動,仍是不生氣,倒笑了起來:「原來你是想聽我遺言的,傻兒子,我能有什麼遺言,我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給的,我沒有什麼留給你。」

  「黨和人民沒有叫你在外面生孽子。」樊疏桐目光似刀子。

  原來如此!他終究是對那件事耿耿於懷。樊世榮歎口氣:「桐桐,你一定還要揪著這件事不放嗎?如果我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我都快死了,能不把他找來見上一面嗎?何況,他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又能怎麼樣?而且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的是,這一切都是在認識你媽媽之前發生的,也就是說,是我跟你媽媽結婚之前的事,否則你媽媽會不知道?桐桐,我並沒有背叛你媽媽……」

  「結婚前?」樊疏桐眯起了眼睛。

  「沒錯,是結婚前。」樊世榮疲憊地靠在床頭,每次一說到這件事他就很無力,此刻尤甚,「我想我如果不說,你是不會讓我安然躺進棺材的,那我就說吧,信不信由你。1961年,我隨部隊在雲南開展工作,認識了當地一個叫阿栗的姑娘,她當時在民兵連,我們是在工作中認識的,那個時候我都三十好幾了,一直沒有對象,喜歡上對方是很自然的事情。阿栗是個好姑娘,很善解人意,知道部隊紀律嚴明,為了不拖我後腿,我們一直是偷偷戀愛的,偏偏……唉,『文革』蔓延到那邊去了,阿栗因為父親是地主的關係全家都受到批鬥,那個年代,我不說你也知道,人性是最脆弱不堪一擊的,阿栗偷偷和解放軍相好的事情被她一個表姐揭發了,這下不得了,阿栗天天被人綁著遊街,當時她已經懷有3個月的身孕。而我們部隊上也在嚴查這件事,我想站出來承認,阿栗托人捎信給我,要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因為即便我承認也救不了她,我的一切也都完了……

  當時唯一知道這件事的就是你寇伯伯,我們是一起下到雲南的,在一個營,吃住都在一起,他肯定是知道的。你蔻伯伯為了阻止我說出來不惜拿槍比著我,說如果我敢說就崩了我,然後自殺,說不論怎樣都不能給部隊抹黑,當時我那個矛盾啊,沒有辦法,只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不久我被部隊派到四川徵兵,征完兵又上軍區學習……其間我通過你蔻伯伯瞭解到,阿栗生了,是個男孩,我想回雲南看孩子,但被你蔻伯伯攔住了,說等風頭過了再回去,這時候回去等於是不打自招。這一等又是一年,我聽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阿栗在一次批鬥時被致殘,還有人揚言要弄死那個孩子,阿栗迫不得已將孩子偷偷託付給你寇伯伯,要他把孩子趕緊弄走。你寇伯伯連夜將孩子交給一個信任的部下,要部下把孩子帶到北京,因為我當時正在北京。我接到信後興奮得幾夜沒睡覺,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個多月都沒有看到孩子,而你寇伯伯給我回信說他的部下一個月前就出發了,就是坐汽車也要不了這麼久的,這下我們都急了,四處打聽那個部下的下落,後來終於有消息了,說是途中出了交通意外,那個部下犧牲了,孩子下落不明……」

  「……」樊疏桐愕然,這個結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蹙緊眉頭,「那阿栗呢,她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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