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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叔叔現在住的這家酒店就是他旗下的連鎖店之一,超豪華的套房內擺滿醫療設備,二十四小時有醫護人員看護,沒辦法,叔叔的身體非常虛弱,跟連波談著這些事時很吃力,中途還吸了半個小時的氧。連波看著叔叔老淚縱橫的樣子,狠不下心當面拒絕,只好答應說考慮考慮。臨走時,叔叔還拉住連波的手託付他,希望連波在他去世後將他和妻兒的骨灰葬回家鄉,在海外漂泊半生,叔叔說,他最惦記的就是故土親人。連波含淚應允,泣不成聲。

  回到下榻的酒店,連波一個人在酒店外面的噴泉池邊抽了好幾根煙才穩定情緒,他知道他肯定是不會去匈牙利繼承遺產的,但叔叔的境況又實在讓他心痛,他懊惱得不行,也非常焦慮,出門這麼久學校的課已經耽誤很多天了,他必須先回去,叔叔這邊只能再慢慢想辦法了。他想打個電話到學校問問學生們上課的情況,但他沒有手機,也抗拒用這種時髦的通信設備,他不想被人隨時隨地掌控行蹤。當然,沒有手機他也仍被人掌控行蹤。他決定回房間給學校打電話。可是上了樓,他連叩了幾下門都沒人應,以為樊疏桐不在,正準備去大堂等,門卻開了,是樊疏桐的助手阿斌開的門,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打開門讓他進去。

  房間裡一團漆黑。連波問這是怎麼回事,阿斌低聲道:「燈被砸了。還不准人來修,也不肯換房間。」說著點燃打火機,舉著微弱的火光朝樊疏桐的房間指了指。

  連波心想,這人又犯渾了吧?他摸索著走到緊閉的房門前,輕叩兩聲:「哥,你在裡面嗎?我是連波啊……」

  「進來吧。」一個渾濁的聲音從房間傳出來。

  連波這才推開門進去,也是漆黑一片,窗簾是拉著的,他眯著眼睛找了好一會兒才在牆角的沙發處發現了一個紅色的小火星。房間內彌漫著煙霧,連波嗆得連連咳嗽,摸著牆壁走進去:「哥,你怎麼了?」

  「沒事,就是有點困。」那個渾濁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甕甕似有回音。連波站在門口,嗆得眼淚都出來了,「哥,出什麼事了?」

  「說了沒事。」樊疏桐顯得很不耐,聲音乾澀而嘶啞,問連波:「秀才,我問你個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就是別說假話,可以嗎?」

  連波扶著門框站著,有些不知所措,「什麼問題?哥,你問吧。」

  「連波,我很想知道,如果三年前老頭子沒有介入朝夕的事,你會離開嗎?是離開,還是娶了朝夕跟我對立?」

  「哥,這事都過去了就別提了吧。」連波不想回答。

  「不,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你必須回答。」

  「為什麼?」

  「現在是我問你。」

  「我……我都不記得了,真的,那些事太痛苦,我不想去回憶。哥,你也不要去想了吧,那個時候大家都失去理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有一點請你相信,就算我當時沒有離開,娶了朝夕,也並不表示是要跟你對立,我只是作為哥哥想保護朝夕,給她安定的生活……」

  「你就不用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吧!」樊疏桐打斷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衰弱的火光短暫地映亮他的臉,憔悴不堪,然後瞬間又重歸黑暗。

  他一直就在黑暗中。

  此刻,他毫不掩飾地冷笑:「連波,如果你僅僅是站在哥哥的立場,你會為了她站到我的對立面嗎?你明知道她就是我的命,你還要娶她,你愛她,所以才會那麼做吧?什麼藉口都是假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愛就愛了,沒有誰能管住自己的心,這個我不怪你。只是連波,你我之間終有一日還是會面對那樣的對立的,我的意思是,在朝夕和我之間,你必定還要選擇一次,無論多麼艱難多麼殘忍,你都必須要選擇,這是我們三個人逃不了的宿命。」

  「我永遠不要這樣的選擇!」連波突然揚高聲音,斬釘截鐵,「我哪怕一輩子單身,都不要這樣的選擇!哥,如果你愛她你就繼續找她,直到找到她為止,我保證我永遠都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你想得簡單,你不見她,就可以回避得了她?你不選擇,她也會逼著你選擇的,連波,你根本就不曾真正瞭解過朝夕!因為你跟她不是同類,她十六歲時就可以把自己變成一隻蠍子,你想像過她會做出什麼事情嗎?你想像不到的,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這是我跟她之間的共識,很可笑吧,我們居然還有達成共識的時候。原因很簡單,我們都不想傷害你,所以才破天荒地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哪怕我們彼此怨恨,勢同水火,但在對待你的問題上始終保留著最原始的善意,而且始終如一……」

  「十六歲……」連波不知所云,莫名地心慌起來,「哥,你在說什麼啊?」

  「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她也一樣。你只需要做好準備,未來的某個時候,你得在我和她之間做出選擇,你逃避不了的。三年前你不辭而別,撇下她杳無音信,你以為她會輕易放過你?如果是別人,也許就算了,哪怕心裡怨恨也還是一樣會嫁作他人婦,但她是鄧朝夕,你就等著她把你拽入地獄吧,不是我嚇唬你,三年來我瘋了似的找她,她也在找你!連波,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因為她,是她把我拽進深淵的,至今都爬不出來……可能是因為習慣了黑暗,我反倒覺得黑暗讓人更有安全感,誰讓這個世界這麼險惡呢,從來就不會有人顧及我的死活,哪怕是我的親爹也棄我不顧,而我最疼愛的弟弟,三年前還不是一樣站到了我的對立面……」

  「哥!求你別說了,別說了……」連波捂著臉順著門蹲下了身子。他只覺虛弱,非常非常的虛弱,三年來他避免自己涉及或談論那些事,每次觸及那個傷口,他就疼得連呼吸都沒辦法繼續。此刻他只覺心上的傷口汩汩地湧出鮮血,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想過,卻反倒落到被親人憎恨的地步。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樊疏桐大約是被屋子裡的煙霧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在黑暗中挪動了下身子,聲音愈發的嘶啞渾濁了:「我必須要說,因為她馬上就會來到我們中間,我都聽到她的腳步聲了,所以有些話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我們兄弟是兄弟,但若我面臨跟你同樣的選擇,我會選擇她,對不起,連波,我只能選擇她……哪怕我跟她走到了這個地步,我恨不得自己死掉,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少想她一點,我就有這麼賤!而且,我活不了多久了,兄弟我們來世可以再做,但我跟她,這輩子的恩怨只能這輩子了。如果註定要碎了大家的心,那就碎了吧,一路碎下去,碎個徹底就全結束了。連波,我是真的受夠了,讓這一切結束吧。」

  早上連波走的時候,樊疏桐還沒有醒。昨晚他絮絮叨叨很久,頭疼到最後意識不清,不得已連波只得叫來醫生給他打了止疼針,慢慢地他才昏睡過去。連波在他床邊守了一夜,淩晨時實在倦了,只得縮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好像才眯了會兒,睜開眼睛天已大亮。因為惦記著學校的課,他決定趕最早的一趟航班飛G省,再從省城坐車趕回鎮上。

  收拾好東西,連波先給叔叔打了個電話,說回去會好好考慮繼承遺產的事,要叔叔安心在北京養病,他過些日子再來北京。叔叔似乎很不放心,再三懇求連波無論如何得去匈牙利定居,叮囑了又叮囑,就差沒要連波立保證了。

  連波原本沒有這個打算,想都不願意去想,可是昨夜跟樊疏桐長談後,他覺得倒是可以考慮了,遠遠地離開這裡,誰也逼不著他,不用面臨那樣的選擇,也不用害怕傷害到最親的人,這樣哥哥應該放心了吧?可是目前他還只是動了這個念頭,真的要定下來,恐怕沒那麼快,學校裡還一堆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跟叔叔打完電話,連波又回到樊疏桐的房間,在床邊佇立良久,發覺昏睡不醒的哥哥眼角隱約還有淚痕,連波心中一搐,不由心下一片淒然。

  「哥,我永遠不會和你爭的,你放心好了。」這是他的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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