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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點自鳴得意地笑笑,暗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周璿正在留聲機裡哀歎:鳥兒從此不許唱,花兒從此不許開,你們太痛快太痛快!……我也跟著哼起來,這支旋律數十年盛傳不衰,任何時候聽它都會撼動心靈。

  這時,一種更大的聲音蓋住了周璿的歌聲,這聲音來自院子裡,更確切地說來自八角樓的方向。

  我關了留聲機,忍不住隔著窗子往外看,我看見八角樓下有一個穿旗袍的老女人,她圍著八角樓不停地轉悠,嘴裡偶爾會發出一兩聲長短不一的嚎喊。已經有人在圍觀她了,人們好奇地在一旁指指點點。

  為了視線更加清晰,我索性將窗子推開,八角樓的一切立刻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那個穿旗袍的老女人正雙手遮著臉,我想她一定是在哭泣吧,那麼這座八角樓跟她是什麼關係呢?她的年齡她的打扮她的表情都不像本地居民……忽然我想到了慰安婦,她會不會是當年的慰安婦,舊地重遊,情緒激蕩?如果真是這樣,八角樓就有了人證,八角樓的生命就會延續下去了。那麼我想捕捉的新聞點就有了一個重要的人物線索。作為報社的首席記者,準確有力地捕捉新聞點,寫出在社會上引起轟動的文章,才會擁有一種事業的成就感,進而完美地體現記者的良知和職業道德。

  我急忙將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裡,然後穿衣下樓,我想我要主動去問詢這個老女人,如果她真是當年的慰安婦,我會對她進行全程報導,這樣的跟蹤報導一定對本城八角樓的歷史文物地位有相當的益處。

  我匆匆下樓,小高層就這點不好,要等電梯,今天的電梯又似乎特別繁忙,我等了一刻鐘才把電梯等上。當我走出樓道,奔向八角樓的時候,那位穿旗袍的老女人居然不見了,我問四周的人,人們看看我說剛走,沒多會兒。我又問她都在這裡說了什麼?人們又看看我,表情有點疑惑,我便用一雙執著渴求的眼睛看他們,他們這才告訴我說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哭泣。

  我迅速奔出社區,站在社區門口四處打量,卻未見那個穿旗袍的老女人。保安告訴我說:剛剛有個穿旗袍的老女人坐計程車走了。

  我只好失望而歸。

  回到房間,我坐在沙發上沉思一會兒,仍有一種不甘心的感覺,我想我無論如何要找到這個老女人,她與當年的慰安館八角樓一定有著特別的關係。於是,我開始查詢114問詢台,然後給全市所有的星級賓館打電話,兩個小時以後我終於在幕府賓館問到了一個叫李曼姝的韓國女人,其年齡和我看到的那個老女人極其相似。我內心一陣興奮,決定去幕府賓館探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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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曼姝回到幕府賓館就把這個名字忘了,她想到了自己真實的名字葉玉兒,這個名字她已經幾十年不用了,總覺得這三個字就像一個屈辱的符號,上面塗滿了斑痕,她不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斑痕就離她遠去,而一旦這個名字浮現在她的腦海,那些屈辱的斑痕便清晰地映現出來了。現在,這個名字不停地在她的腦海出現,還有那些屈辱,那些難以啟恥的屈辱,葉玉兒忍不住哭泣起來,最初只是默默流淚,後來便發出悲聲。哭了一會兒,葉玉兒怕人聽見,便打開房門,將門外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又將門反鎖上,這樣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放任自己的情緒了。

  葉玉兒怎麼也沒想到那個八角樓還在,那尖尖的屋頂,一下子把她拉入了從前,那三十間房屋的八角樓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發出女人的嚎叫,不,確切地說是慰安婦的嚎叫,這其中就有葉玉兒的聲音。

  八角樓的尖頂像一個羅盤針,葉玉兒初到這裡的時候,每天望著這個羅盤針發呆,她把它看成大海中的指南針,想像著哪一天這八角樓像船一樣弛出苦海,將她帶向自由的彼岸,她還能見到哈哥嗎?她是眼見著日軍的刺刀穿透了哈哥的後背,血像挾著風的蝴蝶一樣四處飛濺,樹馬路還有半個天空都被哈哥的血染紅了。

  那一刻,葉玉兒哭喊著撲向哈哥,她被日本人的刺刀擋住了,她想用自己的身體衝開刺刀的防線,可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她感到身上的旗袍哢嚓響了幾聲,一股鑽心的疼痛立刻襲遍了全身,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葉玉兒醒來,已是三天以後,她莫明其妙地來到另一座城市,先是在一間黑暗的房子裡,當她走出黑暗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像被擒的鳥一樣鎖在一座八角狀的樓裡,樓是筒子樓,分上下兩層,共有三十間房,每個房間裡都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八角樓被稱作慰安館,樓裡的女人也就被稱作慰安婦。

  葉玉兒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聽到了火車響,隆隆的火車讓她想起了老家長春,想起了滿洲國,想起了自己的家園。她出生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那個地方對普通人來說是一個童話世界,葉玉兒在這個世界享受著榮華富貴,她有一個好聽的尊稱格格,類似于西方公主的格格,使葉玉兒的童年像蜜一樣甜美。自從她記事開始,男僕哈哥就始終陪伴著她,哈哥大她十二歲,在葉玉兒的記憶中,她的一切都是哈哥代辦的,尤其是哈哥做的旗袍,葉玉兒從心裡喜歡,她是因為那旗袍的得體才喜歡上這一傳統的服飾的,哈哥每天的閒置時間都給她做旗袍,最終葉玉兒擁有了各種料子的旗袍,她所有的衣櫥都放不下了。當她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對哈哥的情感就複雜起來了,她喜歡讓哈哥給她梳辮子,當哈哥的手將她烏黑的濃發捧起來的時候,葉玉兒就將手伸到背後摟住哈哥的脖子,她肆無忌憚地吸吮著哈哥身上那種跟自己不同的氣味___男人的氣味。哈哥依順著她,他也不敢不依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作為格格的僕人,他的首要任務就是討格格歡欣。

  葉玉兒瘋起來,還會讓哈哥扛著她在房間轉,轉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哈哥累了,呼呼喘粗氣,葉玉兒就脫離開哈哥的身體和氣味,她調皮而得意地看著哈哥,讓哈哥幫她解旗袍的扣子,她並沒把哈哥想像成什麼,只是覺得他屬於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葉玉兒14歲的時候,家裡來了一撥日本人,其中的一個男人不停地用眼睛掃葉玉兒,他的眼睛像一塊小三角板,葉玉兒覺得他看她的時候是在用三角板的棱角紮她,她的心裡不由生出了一種恐懼,她想也許這個男人和她之間真要發生些什麼吧,否則他的三角板眼睛為什麼不紮別人而偏偏紮她呢?果然沒多久,家裡人就跟葉玉兒攤牌了,他們要葉玉兒跟那個長著三角板眼睛的日本男人去日本留學,說是為國家社稷的日滿親善政策,葉玉兒成了這政策的身體力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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