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情斷楓橋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她兩眼一閉,不忍目睹,可這時的腦海格外清晰,倏然一閃,出現那本書上所寫的一個外國風塵女死後的可怕:一堆膿血爛肉,一具駭人死屍。她陡然感到,自己死後,比那個女人還要慘,那個女人還有一束像陽光一樣閃亮而又美麗的頭髮,而自己呢……啊,我的濃黑亮柔的頭髮哪裡去了?我的潔白細嫩的肌膚哪裡去了?我的結實圓潤的胳膊大腿哪裡去了?我的豐腴俏麗的長圓臉哪裡去了?我整個健壯的身體哪裡去了?!

  啊,天哪!誰能來救我,救我……

  她在不能自己的悲慟中穿好那套桔紅色的西服套裙,扶著門框走進了楓橋巷。

  這是一個何等明朗的月夜,天上一輪玉盤,地上萬道瓊輝,她踩著月亮的光輝向著小巷口外的楓橋走去,她要從那裡踏上她的不歸之路,那是她進入另一個天地的入口處。

  楓橋遙遙在望了,那麻石鋪就的橋面,在月光下好美,白天的斑駁不見了,凸凹不平的橋面在如水一樣的月光下顯得那麼溫柔馴順。她向它走去。她踩上了橋面,那個往時的浣紗女就是在這裡巧遇她的情郎的呀,這座美麗的楓橋是以賜給世上男女以愛情而載入一代一代人們的口碑的呀:

  就在這時,一陣天族地轉,心跳驟然加快,呼吸急促得快喘不過氣來,她覺得口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流出來,用手一抹,一手的白沫,鼻孔裡好像也有東西流出來了,熱乎乎的,抬手再一抹,一看,滿手的血。她覺得自己快站不住了,連忙向橋邊的石欄撲去,但她被一塊石縫絆了一下,一下跌倒在橋面上。白沫在繼續往外「咕咕」地冒,鼻血仍不斷地流,她兩眼很快地黑下來,什麼東西也看不見。

  她終於明白她的末日到了,她掙扎著坐起來,伸手摸索,她必須抓住那根橋欄,她要趕快翻過去,那裡才是她最終要去的地方。她掙扎著站起來,踉蹌著往橋邊走,可是還沒等她完全穩住身體,只覺得像有股颶風從慘白的天宇刮來一樣,她的身體往側面猛一傾,便一頭栽倒在地下。

  周圍越來越黑,越來越冷,越來越靜……

  那輪古往今來的月亮靜靜地掛在高天,不動聲色地凝視著楓橋上的變故,它什麼沒見過?男人女人,愛恨情仇……因此它的光輝就越發慘白,象夏日的豪雨一樣潑下來,嚴嚴實實地包裹了橋上躺著的那個小小的女人。

  月光如水。

  人生如夢。

  在火葬場的停屍間,司徒強、梅冬、王詩人、蔣攝影家在為歐陽嬌送行。歐陽嬌躺在冰棺裡,穿的是那套桔紅色的西服套裙,臉洗得很乾淨,但面目歪扭,仿佛焦躁難耐。那是她臨死前的痛苦表情,死後給固定下來了。

  工作人員進來通知,準備火化。司徒強靜了一瞬,然後慢慢把薩克斯拿起來,吹起了那首《愛情的故事》。樂曲淒婉,在室內飄漾,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歐陽嬌的音容笑貌。那黑亮的髮髻、豐腴的長圓臉,含笑的大眼,驕傲的雙唇,她含情脈脈,小鳥依人,順從極了,溫柔極了,她在他的懷裡嬌聲說。「司徒,今晚我讓你親個夠,讓你親個夠,讓你親個夠!」

  他雙淚直流,樂聲斷斷續續,終於吹不下去。

  工作人員第二次走進遺體告別大廳,把歐陽嬌從冰棺裡抬出來,放在一輛特製的平板車上。司徒強請工作人員稍等一下,他摸出那枚鑽戒,莊重地給她戴在左手的中指上。

  「四十年銀婚,五十年金婚,六十年,就是我們的鑽、石、婚!」

  「我愛你。愛你六十年!」

  淚水又一次從司徒強臉上滾滾而下。

  梅冬手上一直握著一隻精緻的玻璃瓶,商標上全是英文,這是一種美國進口的戒毒藥,很貴,150元一粒,一瓶五十粒,但是非常有效。這是她的父母通過在省城的老同學搞來的,司徒強要全付一萬五千塊錢,但梅冬堅持自己拿出兩千,她愛司徒強,她就要幫助司徒強,司徒強的事,就是她的事。她走上前去,毫不猶豫把藥瓶放進了歐陽嬌的西服口袋,這是對死者最好的祭品,歐陽嬌若地下有知,想必也會感到高興。

  王詩人把他那部長詩的一份複印稿放在歐陽嬌的胸前,這裡有他的一份真情。歐陽嬌曾關心地要給他拉贊助幫助他出書,雖說他拒絕了,但他一直是心存感激的。現在他站在歐陽嬌面前,心情卻非常複雜,他究竟應該怎樣評價這個曾帶給他創作靈感的姑娘呢?她的美麗外表與不太美麗的靈魂會有這麼巨大的反差,這實在是叫人懷疑上帝造人時的疏忽。他的創作計畫已經擬定,明天就開始採訪,然後再次「閉關」,他要儘快寫完歐陽嬌的故事,願自己的筆能夠變成驚笛一支,吹響警世之音,讓天下歐陽嬌們和所有的女人們為之震撼和顫慄,讓醜陋不再發生,讓美麗的女兒國永遠美麗!

  這是歐陽嬌的遺願,也是一個作家的責任,更是他送給歐陽嬌的真正禮物。

  蔣攝影家則把兩張照片放在王詩人的書稿上面,他前天接到「紐約柯達人像攝影展」舉辦者通知,他的《新嫁》獲准參展,北京的朋友們在祝賀信中估計,這幅作品很有可能拿獎。可惜,歐陽嬌卻長眠不醒了。好在她把生前最美麗的形像留了下來,當她在火焰中消失之後,願意記住她的人將永遠記住她曾是一個新嫁的女人,是一片好看的彩雲。

  工作人員把平板車推出停屍間,推進了操作室,操作室的大門「咣」地一聲關了,又有一個人即將從那個必然的通道,在烈火的托舉中升騰到永恆之中去。

  司徒強、梅冬、王詩人、蔣攝影家走出停屍間,來到大門外。這裡地處半山腰,環境優美,乾淨,山上松樹青翠。再往上看,太陽高照、蒼穹蔚藍,然而司徒強卻分明看見,天空中,有一片桔紅色的霧氣在升飄。

  「歐陽,你就飄吧,《愛情的故事》將永遠伴隨著你!」

  司徒強的薩克斯又響了,悠悠的,飛上天空……

  199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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