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100)_柳如煙

一〇〇

　　她幾乎就想抽身離開——為什麼不走呢？她的目的已然達到，果然不是方隅；只要不是方隅是誰都好……金西西就是賈安妮，原來是她在算計自己，也許從她們認識的那天起就在算計自己，還有高遠……即使不是方隅，這些也足夠讓她覺得噁心了。

　　「……真沒想到你會來，」金西西依然在絮絮低語，慵懶的聲音，一隻手撥弄著垂下來的髮絲，「開始我還以為是何飛的跟班們，沒想到竟然是你本人——你還真敢。」

　　「我為什麼不敢？」夏小伊猛地火氣上湧，「我喜歡俐落。即使血流成河，刀尖上也要拼個乾乾淨淨——我又沒有背叛朋友利用朋友，我昂首挺胸做人，我怕什麼！」

　　金西西睜大眼睛望著她，忽然笑起來：「朋友？你當我是朋友？」

　　「當然！我當然當你是朋友！無論是你還是高遠，我一直當你們是朋友！可你們是怎麼對我的？在我背後捅刀子！我知道你想要林建國的角色，我能理解，可你不該這樣做，你更不該在拿到角色後還在網上落井下石，你夠齷齪！」

　　「……那我該怎麼做？」金西西笑容不變，目光卻越發陰冷入骨，「要不然你教教我，灰姑娘？沒錯，打從我第一天看到你起，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利用你，我承認。可沒有我，你以為自己能這麼順利走到今天嗎？我不欠你的，從來都不欠你的。若不是你對不住高遠對不住死掉的Steve，若不是何飛自己心中有鬼，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夏小伊臉色發白，氣得渾身顫抖，她勉強用最後一點理智壓抑自己的聲音，不願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她緊緊咬著牙，齒縫中吐出冷笑：「你說……我對不起高遠？我對不起Steve？我騙他們了嗎？害他們了嗎？在背後造謠給他們的名譽抹黑了嗎？我到底做了什麼，竟然連你都能教訓我！」

　　「你當然不這麼覺得，你早就給寵壞了。你以為你沒有騙他們害他們抹黑他們的名聲就是對得起他們了？你錯了！高遠為你做過什麼？在你困難的時候他幫過你！你呢？你現在已經是一線演員了，你早就有了自己的人脈，而你動用過那些人脈為高遠爭取過哪怕一個小配角的機會麼？沒有！你眼睜睜看著他潦倒，你根本沒有伸過手……Steve又為你做了什麼？他是你的恩人，知遇之恩，他發掘了你！可你呢？你連他死了都不知道——你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做你的見鬼的夢！你以為你沒做什麼就是對得起他們了？我告訴你，正因為你什麼都沒做，你才是活該！落到今天的地步，自作孽，不可活！」

　　夏小伊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她面容慘白，很想說「不是的」、「不是的」，很想為自己辯護，卻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金西西的聲音並不高，甚至連語氣都是緩緩的，但那每句話每個字每個問題統統戳進她心裡，像無堅不摧的刀。

　　「……怎麼？想反駁麼？你什麼時候想過旁人？是，這一切你都『不知道』，所以你是『無辜的』，是吧？你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沒想到，你根本沒為你所謂的朋友們考慮過——無論是高遠還是Steve，你根本沒把他們當朋友……夏小伊我告訴你，你根本是個沒有朋友的人——至於方隅，陳莉莉說他離開了你，和你分了手，我可真能理解；如果是我，我根本不會忍那麼久，我早就這麼做了……」

　　「……不！不是這樣的！」有個聲音尖叫起來——卻不是她自己，是誰呢？

　　「……你根本不瞭解小伊，你沒資格這麼說！」

　　——是誰呢？擋在自己身前，那張開雙臂的纖瘦背影是誰？像是一朵閃爍的火苗，伴隨著心臟的鼓點怦怦跳動；面對著微笑的優雅的鋒利猶如霜刃的金西西，那想要可笑地掙扎著保護她的人——究竟是誰？

　　「難道你交朋友，就是為了朋友幫你做事嗎？」那人在喊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一片潮紅，眼裡盈盈都是水光，「才不是，才不是的！朋友離開就會想念，在一起哪怕什麼都不用做，就會覺得開心了——只要在一起就好！只想著從朋友那裡得到什麼，沒有得到就說別人背叛，就說別人沒把他當朋友看，這不公平！」

　　夏小伊滿臉不可置信地望著封琉璃，仿佛不認識她似的，仿佛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她似的……琉璃根本不及理會，只是對著金西西喋喋不休，像一隻拼命撲閃翅膀的發怒的小母雞。不知怎地，夏小伊忽然覺得好笑，她抓住過度激動的琉璃的胳膊，語言功能恢復了。「好了，好了……」她說。

　　誰料，封琉璃連她的帳都不買，猛地甩開胳膊，反是怒氣衝衝瞪了她一眼，轉而對完全愣住的金西西大喝：「是，你不是夏小伊的朋友！只有自卑又自私的人才會這麼想，才會對得到和付出這麼斤斤計較，就像……就像曾經的我……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朋友是怎麼一回事！道不同不相為謀，夏小伊不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夏小伊真的笑了，滿臉洋溢著促狹的、靈動的、十七歲的笑容，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猛地攬住封琉璃，牢牢抱緊她，勝過擁抱最最親密的情人。

　　「別叫了，」她說，聲音中全是戲謔，「再喊的話，保安都要給你鬧來了……」

　　這一招果然管用，封琉璃的滔滔大論戛然而止，一瞬間又恢復成那個滿眼惶恐怯生生的笨女孩兒了。她連忙左顧右盼，果然看見周遭寥寥幾位客人的驚詫目光，還看見侍應生正怒氣衝衝走過來。琉璃臉上立刻泛出了苦瓜色，幾乎都要哭了：「怎麼辦小伊？我闖禍了！我……」

　　夏小伊卻一點都不擔心，事實上，她心情好極了；她挽定琉璃的胳膊，笑著對金西西說：「西西姐，可能我真的是個不考慮別人的人，我承認這一點，我做的很不夠……但有句話你說錯了，我不是沒有朋友，琉璃就是我朋友——這樣的朋友有一個，我就已經知足了。」

　　說完，她不待金西西回應，便欠欠身，從桌上抄起帳單，拉著封琉璃告辭。她已完全不把金西西放在心上，只轉頭自顧自說著閒話：「你怎麼自己跑上來了？」

　　她不問還好，一問，琉璃立刻氣不打一處來：「你還問我？我告訴你過十五分鐘就打電話，你答應的好好的！結果呢？你的電話呢？」

　　夏小伊滿臉尷尬，去翻口袋，口袋裡空空如也；於是只有涎涎笑道：「那個……我忘在車裡了……」

　　封琉璃猛翻白眼。

　　兩個人才走開兩步，身後突然傳來金西西的聲音：「等等！」

　　夏小伊聞言回過身，只挑了挑眉毛，並沒說話。

　　「當年……是何飛讓我去找你的，後來那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選中你嗎？你難道不想知道他的理由？」

　　夏小伊依然望著她，沉靜如水，一言不發。

　　「你看過《告別夏天》吧？那是何飛的成名作，那片子裡是沒有女主角的……對吧？」

　　——那部《告別夏天》夏小伊至少看過五十次，不管是為了觀摩學習，或者僅僅地、看著畫面發呆……她點點頭，承認金西西說的是真話。

　　「……現在是沒有，可最開始是有的，只是後來她的部分被剪掉了。那個女主角是何飛的戀人，兩個人本來就要結婚的……可是後來出了意外，那女人死了，從此何飛恨林建國入骨；從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心目中的『頂尖女演員』再度活過來——我想你猜到了，夏小伊，不巧，你很像她……這才是真相。」

　　金西西在等著她生氣，等著她憤怒，等著她沖上來抓破自己的臉，搖著自己的肩膀大聲喊：「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可是都沒有。

　　夏小伊只是靜靜站在那裡，挽著滿臉驚訝的封琉璃，靜靜對她笑。許久、許久，她終於開了口——依然笑著：「那又怎麼樣？」

　　「……什……什麼？」金西西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又怎麼樣？即使何飛不愛我那又怎麼樣？即使他把我當成某個死掉的人——那又怎麼樣？我愛他就行了。」

　　夏小伊淡淡說著，淡淡轉身，拉著封琉璃淡淡地去了。

　　——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我想要的不過如此。

　　——只是愛他，別無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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