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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一張木板搭在兩個長條凳上拼成的單人床;一台"古意盎然"的木書桌(其中有一個抽屜裡丟著吃剩的半袋速食麵;另一個抽屜深處有一堆可疑的廢紙和一枚用過的保險套,夏小伊看到的時候臉突然紅了;最後一個抽屜從裡面死死卡住,兩個人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打開);一把風格與這個古董書桌十分搭配的吱呀作響的靠背椅--在所有這些東西上空,懸著一枚25瓦的燈泡,一按開關,就發出"嗞嗞"的聲音;沒有廚房;水管七八家共用;廁所全樓僅有兩個……

  "我們很快就會搬出去的!"夏小伊深吸一口氣大聲宣佈,好像正在和什麼人或事情做殊死搏鬥。可是他們在這裡整整住了九個月,到第九個月結束,他們才終於能負擔得起別處的房租,終於不用在這樣的地方再過一個夏天。

  夏小伊憎恨夏天憎恨蟑螂憎恨下水永遠不通的廁所,憎恨那扇裝飾性大於實用性、不通風不透氣不朝陽的窗戶;她憎恨一碗七塊錢、湯像涮鍋水一樣污濁的牛肉麵;憎恨一份十塊錢永遠不夠填飽肚子的蓋澆飯--後來她向芳鄰借用一隻小小的蜂窩煤爐子,天天小心陪笑臉並且主動負擔一大半煤錢,因為沒有廚房,房東又不允許在走廊上製造油煙,她和方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日的三餐都是一成不變的雜燴菜粥。

  他們安居的地域,是北京城中的一奇。小山一樣的垃圾堆中,聳立著一棟棟三到五層高的醜陋盒子樓。這些建築物統統是天才的傑作,是在兩層甚至一層樓的地基上,像堆積木一樣堆出的龐然大物--夏小伊剛開始還常常擔心,萬一有個地震什麼的,這樓會不會也像積木那樣"嘩"的一下散掉?後來地震沒有來,而她已學會安之若素。

  這個堆滿了全國各地不同方言的鴿子籠,難道真的是北京麼?空閒的時候,夏小伊總是想--她的那些香鬢衣冠高朋滿座的夢呢?她的那個燈紅酒綠香車美人的北京呢?她所看到的為什麼總是貴得叫人灰心的價碼--貴得叫人灰心的一切?

  "……一切都會好的,"夏小伊對自己說--這是她的法力無邊的咒語。

  --遠沒有那麼好,現實永遠淒風冷雨。方隅尋找工作的努力屢屢受挫,一個外地大學肆業的沒有經驗沒有背景的年輕學生,不懂得什麼叫長袖善舞,說起話來永遠有種很誠懇但是很木衲的感覺,他在北京該如何生存下去?那些所謂"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鬼話是喝醉了酒躺在地板上說的,當宿醉的頭疼消失之後,還是速速將它們遺忘為是。

  而夏小伊也並不比他好多少,雖然從小到大,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很聰明很有能力的女孩子,可是真的走到現實世界裡,她卻愕然發現自己竟然什麼都做不了。懂得打扮,懂得搭配衣服,並且勾勾手指就有男孩子送上門來,在"正常"的工作範圍內並不能叫她賺得鈔票--比家裡有一個要吃飯的廢物更可怕的、就是有兩張這樣不事生產卻總是覺得餓的嘴巴。

  沒過多久,這兩個只生著嘴的人就開始暗自狐疑,為什麼自己在產生"闖蕩天下"的豪情的時候,竟然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不過狐疑管狐疑,最多對望一眼,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卻又害怕對方知道,終究是誰都沒有說出口。

  公平的講,為了擺脫困境,他們並沒有閑待著坐等天上掉下餡餅。方隅去參加了一個傳銷機構的應聘會並且成功被錄用,但是才過了一個晚上,他就不得不放棄了。很簡單,對方要求每一個學員交納一千元押金,但是卻不擔保在發生各種"意外"的情況下會退還這筆錢。

  "這不是明擺著騙人的嘛!"方隅對夏小伊忿忿地說。小伊則高聲附和,心裡卻清楚,關鍵問題其實不是這個,主要原因在於,他們根本拿不出這麼多錢來。

  被騙的事情當然不是沒有:方隅曾經找過一份抄寫的工作,抄一個信封五分錢,寫錯的話則倒扣五角。他們剛領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實在是開心極了,兩個人神叨叨地特意換了個60W的電燈泡,把寫字臺推到燈下。夏小伊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方隅則坐在床邊,兩個人像瘋子一樣寫字。第二天一大早,方隅就欣喜若狂地抱著一大摞寫好的信封去了,一共五百個。可是誰知道,結果卻慘遭退回並勒令賠償。原因是他們兩人過於"精心",老老實實的把目錄上廠長啊經理啊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寫了上去,而"按照規矩",收信人一欄應該統一寫成"負責人(收)",如此字樣。

  方隅垂頭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聽分活給他的某經理口若懸河地批評,末了,那人"善心大發",指著他數落道:"要不是看著你人還算老實,就不給你補償的機會了!"這個意思就是說,若不乖乖聽話的話,就要以單方面違約論,扣掉方隅找這個工作時付出的兩百元押金,將他掃地出門。

  五百個信封被退回來的那一天,夏小伊來到北京後第一次哭了,方隅聽到她哭,突然大發雷霆、摔門而去。他在街頭遊蕩了兩個小時,回到家裡時赫然發現,夏小伊正僵硬地坐在燈下抄寫信封,兩個眼睛腫得好像兩枚粉紅色的核桃。

  夏小伊終於是把那"賠償損失"的五千個信封寫了出來,又瞞著方隅,自己偷偷去要放在抄寫店裡的那兩百元押金。她並沒有在心裡戰鬥很久,就毫不猶豫的使上了一點"小手段"--和她在大學的時候用在頑固的宿舍長身上的辦法差不多,並且效果一點兒都不比那回差。她又一次當眾表演"水淹七軍",一雙閃亮的烏漆大眼噙著淚水,凝定地、卻又有些羞答答地望著對面那個腦滿腸肥的某經理;任眼淚淌過面頰,一滴一滴落在領口的荷葉邊上,也不肯抬手去擦--她一邊哭,哭得惟妙惟肖,思維卻突然跳回了一年多之前,跳回了在大學裡的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仿佛有前生那麼遙遠,仿佛一個做過的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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