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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27

  二〇〇六年三月三十一日,是傳統農曆的春分。春分,太陽運行到黃經零度時,這一天陽光直射赤道,晝夜幾乎相等,其後陽光直射位置逐漸北移,開始晝長夜短。分,即是一半,這一天為春季的中間。

  就在這一天草長鶯飛桃花染紅大地同時北方沙塵暴也蠢蠢欲動的時刻,小雅被送進了位於北兵馬司的北京第六醫院,專門治療精神病的醫療機構。人一進去就像從人間消失了般,電話,E-mail,一切都沒了形跡。何琳不知道她在哪裡,從她家人中也問不出來,而娘家人只從姑爺那裡聽說女兒需要休息幾天,不久就能回家……

  一個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的陰霾上午,空氣裡飄著從中亞刮來的沙塵顆粒,一個身影悄悄從北兵馬司一個胡同裡鑽出來,迅速上了計程車離開了。半小時後出現在六裡橋的一幢居民樓裡。

  鄭老太正在廚房切心裡美,紅豔豔的蘿蔔絲一根一根碼在印有蘭花的白盤子裡,煞是好看。

  心裡美有清喉潤肺功效,老太太一門心思做給兒子吃。聽到門響,從廚房探出頭,瞬間愣住了,就見媳婦心無旁騖地給自己倒水喝。

  「你怎麼回來了?」

  「我自己的家我還不能回來了?」

  「你怎麼不待在醫院了?可是交了錢的!」

  「我也給你交錢,你待上幾天試試?」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飄忽,但重要的是乜視和不屑。

  鄭老太也沒客氣,「你有抑鬱症你不看啊?誰受得了你?」

  「沒有你我能得抑鬱症?你怎麼沒得?」

  婆婆把腳邊的圓蘿蔔踢一邊去,「我怎麼得,我心寬體胖德高望重又沒做什麼虧心事,還怕抑鬱症找上門?」

  小雅冷哼一聲,單揀難聽刺激的話說了,「沒做虧心事,積了德,自己的男人怎麼還那麼短命?這不是早早找上門報應了嗎?」

  鄭老太尖厲地「呃」了一聲,受過傷的野獸被人扒開了傷疤般,一股氣流從胸腔裡頂了出來,三步沖到兒媳面前,抬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聲,抬腳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遠,老太太一下子後退撞到廚房門上。婆婆定了定神,難以置信的樣子,立即又尖叫一聲,撲了上來,小雅又扇了她兩耳光,婆媳倆就此扭打到了一塊。媳婦人高馬大,正年輕,三扭兩扭婆婆節節敗退到廚房,然後猛一用力,婆婆在慣性後退中趔趄了一下,要坐在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剛剛洗蘿蔔的水盆,就那麼恰好地坐進了水盆裡——鄭老太也是節儉慣了的,洗東西用盆子,然後還能二次利用沖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進本不容易,但一旦放進去,能抽出來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裡一邊扭動一邊大罵媳婦,摸起一個圓蘿蔔扔過去。反了,媳婦竟狗膽包天敢對她開戰!

  小雅一聲不吭地轉身,提了旁邊半袋子古船麵粉噗一聲倒在婆婆頭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滿頭滿臉啊!她一邊用手乎擼臉、頭髮,一邊起勁罵啊:「傻×你等著,我兒子回來剝了你的皮!你個傻×就等著被拋棄吧!有我在,鴻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聲小媽——」

  小雅走過去咣咣幾腳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厲害,叫你胡說八道以老賣老!老太太就殺豬般號叫起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腦袋濛濛的——嘩啦一聲,外面有玻璃響,她沒有聽到,只顧一邊拍打麵粉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左手菜刀右手擀麵杖罵罵咧咧找出來,再沒看到媳婦,找了所有的房間,就抖抖擻擻哭了一會,要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回來,讓他看看自己的慘樣,不知為什麼座機電話沒在原來的地方,剛才打架不知給撞哪裡去了,於是就收拾著到衛生間洗洗,還沒洗完,門外敲門聲震天,鄰居大聲喊:「鴻俊媽,你兒媳婦跳樓了!」

  小雅那天走時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太陽剛從雲隙間出來,薄薄的一層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著她單薄扭曲的身體和身旁一攤觸目驚心的鮮血,染過沒多久的一頭銅色秀髮在陽光下是一片溫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寶藍色髮夾仍緊緊地卡在發梢。十五層樓,落下來肉餅一樣,已沒希望了。一刻鐘後120急救車到了,都沒怎麼搶救。後來110來了,調查了半天,定性為自殺。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點多鐘知道消息的,不知為什麼非常疲憊,大腦皮層缺氧般,撲到床上就睡了,且輕易睡著了,無夢。有一種悲痛超過心臟的負荷,無法直接面對,需要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一點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設防時,極需要疼痛抽絲剝繭般慢慢滲入,直達心底,而不是一股洪水般直接把石頭沖走。人的身體和思維在重大事件發生時就會自動生成一種保護機制,這是物競天擇中的進化選擇吧,你甚至可以微笑著流淚,但不是一下就被擊倒。晚上八點多鐘醒來,傳志還沒回來。她已經不想他了,誰也不想,赤著腳上了三樓。平時很少上,上面房形不規則,空間狹窄,放了些雜物和以前買的半死不活的花草。

  現在,她站在菱形視窗向外眺望北京城的萬家燈火,這個巨大、喧囂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風中漸漸安睡,讓人想起另一個永遠寧靜的世界,那個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麼多人怎麼一個都沒回來?如今好友也去了,了無牽掛,奔赴她一直嚮往的安寧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許不是終結,不是痛苦,也不僅僅意味著逃避,你只是累了,煩了,心衰力竭了,想翻過這一頁,找另一個出口,和另一個開始……

  何琳攀到窗櫺上,艱難地把大腿抬出來,邁向窗外,低下頭,借著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騰空的五個腳趾頭,它們自由,安閒,正等著飛翔的一刹那……突然,右邊動了一下,接著是左邊,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腳。何琳一下子護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間的身體與地面撞擊中磕著碰著小寶貝,不能因為母親不能呼吸了,小寶貝就得活活憋死,小寶貝也不能因為母親流光了血就像落潮時困在淺水裡的魚一樣乾涸得閉上眼睛……那天晚上,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夜晚,一個永遠要埋藏的秘密,她是這樣收回腿離開窗臺的。

  第五章

  1

  西元二零零六年四月二日淩晨,何琳在海澱婦產醫院提前一周產下一女嬰。

  前天下午陣痛,拉近醫院,宮縮緩慢,從一指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對窄,醫生建議剖腹。何琳一直沒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過產道擠壓讓孩子更聰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難看的疤,可實在受不了那份漫長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滾一樣,一不留神可能滾出界外也回不來了,加上醫生不厭其煩地灌輸剖腹的必要和好處,省時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術非常成熟,除了近兩年不能再生產外基本無副作用。當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錢。

  於是那個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親被劃了一刀的情況下提前給提溜了出來,聲音那個響亮呦——好,首先保證不會是啞巴。

  半麻的情況下,呼的一聲何琳感覺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撐得滿滿的大包被突然把裡面的東西掏空一樣,大包壓力是減小了好像形狀沒縮回去,肚皮像包裝紙一樣趴下了。然後聽到嬰兒的啼哭很開心,松了一口氣,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雖然早知道是個女孩了,但男女真的無所謂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長相齊全啊,別兩個鼻子三隻眼睛六個手指呀!

  護士抱著恭喜她,舉給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膚皺皺巴巴的一個小肉團,小老頭似的,好像有點不對稱的小臉上還黏黏糊糊的不太乾淨,媽哎,怎麼這麼醜?!

  嬰兒體重三點二千克,身高四十九釐米,每只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護士洗乾淨再抱過來時,視覺上已變得非常可愛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傳志、老何、小姨從她頭天進了醫院就一直候著,神經緊張地守了大半夜。中間老何還回去煮了蛋湯,用保溫瓶盛著,護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時後再進水進食,父親就寧願先煮好等著。傳志被小姨支使到街上買了夜宵,多備了份衛生用品等,還給醫生護士準備了紅包,沒多少,只是喜慶,意思一下,也是間接催促醫護人員要上心,對孕婦母女照顧得周到一些。

  讓何琳心裡難過的是自己的母親沒有來,心臟不好,讓姐姐接到加州休養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傷了母親的心,傷了她內心的矜持和驕傲,那種一輩子維護的尊嚴感忽地坍塌下來,母親憤怒、難過、失落,兒她則不能備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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