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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婆婆歎口氣,「現在什麼不需要錢啊?見啥買啥,還是有錢啊!今早,俺想買一斤熟牛肉都轉來轉去掂量了半天,沒捨得!就稱了二斤五花肉,吃兩天!」

  娘倆把飯菜端上飯桌時,婆婆一扭臉,電視旁邊的可樂瓶不見了,再一扭臉,在旁邊的垃圾筐裡,小紅魚不見了。

  「你看看你看看,故意找碴給氣生的媳婦,你上東她上西,你追狗她攆雞,什麼都給你反著來!」婆婆摔摔打打的,小聲嘀咕,「你娘活不到八十,氣也給氣瞎眼了!」

  晚飯開始了,樓下三個人都坐在桌旁,還是繡花站在樓梯口喊妯娌下來吃飯。

  何琳一點也沒客氣,下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面前一大碗不知猴年馬月的剩菜,蘿蔔白菜混在一起,死難看,隨手扒到傳志那一邊,新菜朝自己拉了拉。

  傳志沒什麼反應,婆婆受不了了,乾脆把剩菜放中央,新菜拉向兒子一邊。「又是油又是鹽的不一樣吃!分著吃,都分點就不用再剩了。」

  「媽,有新的,不要吃剩的了,真是,新的吃不了不也剩了嗎?」傳志說話了。

  「剛當家不知油鹽貴,等你自己有了孩子有一張小嘴等著吃就知道了!又沒壞,倒了可惜。」

  何琳不理會,轉著身子夾右邊的新菜吃。傳志也吃新菜。繡花不好意思,夾了一筷子白菜放進碗裡,有點不情不願。

  婆婆氣壞了,「好好的油、好好的鹽,都是錢買的,貴著呢!」端起大菜碗,先往自己的稀飯裡扒拉了幾筷子,然後又給繡花扒了一少半,還剩下小半碗轉而到何琳面前了——何琳眼疾手快雙手捂在碗口上,「謝謝!不要,不愛吃。」

  婆婆沒轉向兒子,而是把菜碗很響地頓在桌子上,「尋常家過日子,吃點剩菜剩飯還不是家常便飯?俺們不在你們咋辦?」

  「倒掉!」

  「有錢!」

  「有錢也是自己掙的,又不是偷的搶的從別人手裡要來的,有什麼可羞愧的?」

  傳志端起那只菜碗回廚房了,估計是倒垃圾筐裡了,空著手回來,「行了,別說了。」

  婆婆大罵兒子:「就你能!這樣過日子長了還過個屁呀!好東西舊了就扔,東西還抗扔啊?一個個沒過日子的料……」

  二兒媳婦卻滿不在乎,內心甚至樂意看到這個老女人的尊嚴和權威受到挑戰。

  何琳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前腳剛走,傳志也出門了,這次不是去單位,請了事假,一大早去北京站接人去了。臨出門,大肚子嫂子還一再交代他:「你哥要不買回去票,你一定及時讓他買!就待一天,有什麼好看的,何琳回來之前快點走!」

  傳志感到悲哀,那可是自己的親哥哥啊,來一次自己家竟像做賊似的。

  兒子走後,婆婆心裡亂糟糟的,「這要是在咱那邊娶個媳婦,敢這樣慢待大伯(bei,三聲)子?有人生無人教的東西,也不知念書念哪裡去了,准是走後門送進去的!」

  繡花不管婆婆的嘮叨,儘管自己是主要受益人,自己的丈夫嘛。

  約莫近兩個小時,模樣憨厚的大兒子王傳祥在挺拔儒雅的二兒子帶領下風塵僕僕地到門口了。熬了一夜火車,那個冷啊,棉鞋都結冰了,傳祥哈著熱氣,鼓鼓囊囊像個球似的滾到他母親面前,摘下棉軍帽,露出粗糙滄桑的紅臉膛,對著他媽傻笑。

  「俺的兒啊,你咋凍成這樣?快點吃飯,都做好了,熱騰騰的,就等著你了!」

  老太太忙不迭地去廚房了。老大又扭過頭看他媳婦的大肚子,嘿嘿直樂。

  「招弟一個人在家行嗎?」繡花迎接丈夫的第一句。

  「行!咋不行,前一陣子俺跟大隊裡去挖溝,一走十多天,她自己放學做給自己吃,有時還知道做給我吃。把心放肚子裡吧,咱家的孩子早當家!」然後甩掉身上厚重的棉襖,「啊呀,還是住有熱氣的房子好啊,穿不住,大冷的天跟春天曬太陽一樣。」然後挨個角落打量,一邊打量一邊咂舌,「嘿,咱娘可享福了,啥都有,電視,冰箱,洗衣機,放碟機,飲水機,怪不得大夥都往城裡跑啊,還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帶勁!」回頭,「繡花,咱娘跟著享福了,你也不錯吧?」

  繡花嗔怪著,沒忘了問:「回去的票你買了不?」

  「買了買了。」傳祥很不以為然,「俺到自己兄弟家,過一夜能咋的?房子多,又不是睡不開,不要把傳志看這麼小氣,好歹我也是他大哥!」

  傳志陪笑,「那是,那是。」

  婆婆端了菜過來,「咋不把招弟也帶過來?自己倒能,一個人涼刷刷地過來了。」

  老大就抱怨繡花,「她不讓,嫌亂!」

  婆婆目光嚴厲地看了大兒媳一眼,「小孩過來玩一天有多亂?你怕她俺可不怕她!有你這樣當娘的嗎?一出門兩個多月了,不回家也不知道想孩子?讓招弟過來有什麼亂的?正好看一看,城裡叔叔的房子多大多好,讓她有勁好好學習,將來也考上大學,到城裡找工作!」然後又歎一口氣,「估計供閨女也白搭,還是等著供兒子吧,將來你們也能享享兒子的福!」

  一家人親親熱熱吃過早飯,繡花去洗涮,婆婆把大兒子叫到自己屋裡,東家長西家短把王家店問了一個遍,大大小小二百口子人的事沒有不關心的,無非是誰家又吵架了,誰家婆婆媳婦又對罵到街上了,誰家兒子又說上對象誰家閨女又找到婆家了,找的哪裡的,沾親帶故親上加親什麼的。老太太很興奮,不時插入評論:他活該!他娘就那命!他家祖輩裡就沒積德!他一家子吃鼻涕屙膿該遭報應,人家閨女多俊多能幹啊,嫁到他家瞎了之類的。然後問:「他們就沒懷疑俺和繡花去了哪裡?」

  「懷疑了,說什麼的都有,隊裡找我,我說去深圳了。紅霞在深圳,他們也知道。深圳那麼大,去哪裡找?我給紅霞說了,不要隨便把電話號給外人,也不要隨便接老家打來的電話,不認識的電話都不接!」

  老太太很滿意,也很得意,「就是要跑,就是要跑得讓你們這些狗日的害人精找不著!回去,俺也得抱著俺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回去!又扒咱屋了嗎?」

  「又把俺家的拆了一遍,給推倒了,梁子都給扛走了。你院裡沒扒,俺說這不是俺家的,和俺沒關係。」

  「隨便,就是挖個大坑也得咬著牙不能心疼!有了兒子以後啥都能有,沒人還過個屁,越過越沒意思。」

  然後大兒子問起這邊的情況,老太太長歎一聲,罵罵咧咧把二兒子如何軟弱、窩囊,二兒媳婦如何兇惡,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裡的事抖摟了一遍。最後又一口大歎,「傳志開始不聽咱的,要是娶了王三保家的侄女咱能落到在人家屋簷下仰著臉看人家臉色?人家也是大學生,人家也在城市裡買了樓房,人家父母都會高看咱一眼!在這裡咱算個屁啊,巴結人家接屁吃腿腳不利索都接不上!」

  傳祥聽得心裡冒火,唾沫星子蹦老遠,「也忒不像話了!當年要不是高桌子矮板凳供他念書,他王傳志也有今天?連一個娘們也管不了,有啥出息?俺找他去!」

  這哥哥抬高腿噌噌上樓找弟弟去了。傳志正給領導準備一個發言致辭,看到大哥勁勁地上來了,一屁股坐在何琳常坐的布衣圈椅上,大腳丫子翹起來放在電腦桌上,清了一下嗓子,「傳志啊,現在看你混得有頭有臉有房子有媳婦人模狗樣了,你還記得這一切咋來的不?」

  傳志沒說話。

  「別悶頭不吭聲啊,又不是啞巴,好歹也是個大學生,都國家幹部了,說說理吧,你都對咱娘咋樣啦?」見弟弟繼續沉默——就等於招供嘍。「咋這麼窩囊不像個男人呢!你就任著你婆娘這樣那樣作踐咱娘,把咱娘當使喚丫頭呼來喝去地使喚?你良心都讓狗吃了?你還有人味不?咱娘過來是照顧她孫子的,不是給你兩口子當牛做馬的!你們倆都有手有腳,整天坐辦公室,掙著工資吃香的喝辣的,你們沒手沒腳不能幫咱娘一把啊?!你這個混帳東西嫌咱娘死得慢啊!人越長良心越抽抽,什麼玩意這是……」

  老大斥責的聲音是如此洪亮,伴隨一隻茶杯破碎的聲音,老太太爬上來了,說了句公道話:「傳志忒弱,管不了媳婦,那邊一瞪眼,這邊就不敢說話了。你兄弟好好一個人就被這樣欺著了,想翻身不容易啊!娶妻當娶賢,古語說得好啊,拿你娘不當啥,當眼中釘、肉中刺,非得挖出去拔出去,你不難受嗎?」

  傳志的優點之一便是每當他身處風暴中心時懂得沉默和忍耐,無論事態怎麼發展,都眼睜睜看著,堅決不吭一聲。

  傳祥目眥盡裂,「窩囊!窩囊啊!讓個娘們騎在頭上壓著,不是一般的丟人!要讓咱村裡人知道了,誰不笑掉大牙!傳志,你可是咱王家店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咱方圓百里第一個走出去在北京吃公糧的國家幹部!虎落……沙漠遭狗咬,龍掉淺池讓蝦戲(想了好半天)!你就這樣被一個婆娘給卡住了?!」然後氣得哼哼的,「一個家庭,男人不孝,就是根不正,怪教育沒教育好;要是女的起渾勁,就只能怪這男的不中用,不會調教!捶上她一頓,叫她再翻天!」

  婆婆馬上撇著嘴,「他不敢,傳志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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