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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打死我,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表達這個意思:哥哥和昭昭是作出了莊嚴約定的夥伴,他們相約一起去世界的盡頭殺龍。他們一路披荊斬棘,互相取暖,千辛萬苦中,昭昭死在了半路上。只剩下哥哥一個人面對沒有盡頭的荒涼曠野。窒息的孤獨中,突然有那麼一個人路過,冷冷地嘲弄地說:「其實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這人並不是第一個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他偏偏就出現在此刻,於是哥哥拔出那把和同伴一起鍛造的劍。刺講了該討路人的胸口。

  過路人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時候,哥哥的耳邊回蕩起了龍臨死前悠長淒厲的哀鳴—其實他還是搞錯了,那只不過是風。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但是如果真的這麼說了,誰會懂?這個世界不會再原諒哥哥,那就讓世人用他們習慣的方式,把時間用在「同情」和「不同情」上吧。所以我只是轉過臉,很認真地說:「李淵,再見。」

  到家的時候,我把所有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都放進了房間。沒有關房門,因此外婆和雪碧的電視劇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上來。應該是片尾曲的歌聲中,外婆義憤填膺地說:「她怎麼打人?」雪碧說:「啊呀外婆,她打人是不對,但是那是因為她知道她女兒跟仇人家的兒子談戀愛了,所以很生氣啊,她不是壞人,她是好人一還有,這個應該是過幾天才會演的內容,我們今天是看不到的……」

  我想笑。也許已經笑了。然後我看見昭昭坐在我的書桌上,像過去那樣,兩隻男孩子一樣的手臂支撐著桌面,全身上下滿溢著異樣的力量。她有些羞澀地沖我一笑,她說:「南音姐,九月天氣真好。」在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以後,也許除了天氣,我們也沒有別的話題好說。我只好跟她說:「喂,你那麼重,別把我的桌子壓塌了。」

  當我睜開眼睛時,外面黑夜已經降臨。我才知道,原來我睡著了。

  沒想到睡眠也會變成一種陌生的體驗。我陷在黑暗裡,陷在枕頭和床鋪的柔軟裡,覺得自己像是被埋葬了。撐著坐起來,骨頭疼,身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件衣服,借著門外透進來的燈光看,是外婆的。

  客廳裡居然是很安詳的氣氛。爸爸和小叔坐在棋盤的兩端,卻是在交流對今天一起見過的那個律師的觀感—似乎律師表示願意接哥哥的案子,小叔說:「我怎麼有種感覺,這個律師想借西決的案子掀起一點什麼話題來,他想出名。」爸爸說:「管他想要什麼,能幫到西決就是好的。」說著,按滅了手裡的煙蒂,現在,沒有人禁止爸爸在家裡抽煙了。

  廚房裡有香味。陳嫣還在陸續地把盤子端出來,我難以置信地探頭看了一眼,驚喜地說:「大媽——」大媽不緊不慢地拿著鍋鏟回頭道:「南南,醒來了?好久沒吃過大媽燒的雞翅了吧?你小時候有一次吃了整整一盤,還記得麼……」接著她又轉過臉去跟冰箱旁邊的媽媽說,「你去歇著吧,馬上就好了,不用你幫忙……你們明天一定要把那些水餃吃完——那可不是超市里速凍的東西,都是店裡的人今天上午才包好的—餡裡面打進去了雞湯凍,煮出來就是灌湯的,很鮮,我索性讓他們多弄幾百個給你們帶來,這幾天你們肯定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

  看來大媽已經很適應飯館老闆娘的角色了。我忘記了,她有個本領,就是把小事看得特別大,又把大事看得特別小。滿桌子的菜,一看就不是媽媽做的——媽媽不怎麼喜歡勾芡,所以媽媽手底下的飯桌,看上去沒這麼緊湊和飽滿。並且顏色也更清淡些。大媽實在太喜歡放油了,說不定是熱愛菜倒進油鍋那一刹那的爆裂聲。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大伯因為菜裡放了太多油,筷子一摔就進廚房去揍她,然後他們就熟練地廝打到了一起,姐姐把廚房門關上,在門外抵了一張椅子,然後招呼我和哥哥說:「趁熱吃。」我覺得大媽做的菜很好吃啊,味道比我媽媽燒出來的要更複雜些——我不知該怎麼解釋這句話,總之就是好吃。所以我就認為,大伯一定只是單純地想揍她。後來他們打完了,出來的時候,我們三個把菜全都吃光了,忘記了留下他們倆的份——也有一點故意的吧。仔細想想,如果回憶裡那桌菜真的全是我們三個人吃完的,那這件事一定發生在哥哥拼命長個子的那幾年——一種恍惚的酸楚就這樣強烈地揪住了我的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柔軟並且猶疑地碰觸我的膝蓋,低頭一看,竟是北北的小手。

  大媽把圍裙解下來,走出來徑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邊去。撿出面前煙盒裡一支煙,小叔非常自然地湊過去替她點上。她篤定地看著爸爸,說:「家裡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告訴我,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現在缺人手吧,總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她用了「人手」這個詞,自然地就把我們家形容成了一個店鋪。爸爸只是歎氣。大媽接著說:「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去跑西決的官司,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幫不上忙。不過說到幫忙幹活兒,照顧老人的人手,我們店裡有的是,還有家裡其他的事情,你也儘管使喚東霓就好。」她磕煙灰的樣子真像個男人。

  爸爸說:「行,都聽你的。」

  大媽笑笑:「都去吃飯嘛,該涼了。你們千萬得記得,明天一定把我今天拿來的那些水餃煮出來,真的很新鮮……」

  就在此時,我們都被我房間傳出來的喊聲嚇了一跳。「鄭——南——音!」是媽媽的聲音,因為淒厲,聽著都不像了,我清楚地看見小叔的肩膀都跟著顫抖了一下。媽媽抱著昭昭的骨灰盒沖下來,直直地看著我,憤怒地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都往家裡帶?你把家當成什麼地方了?你現在就給我拿出去扔了。」

  「媽媽——」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是昭昭呀。」

  「說的就是她!我們被她害得還不夠麼?西決腦子壞掉了,你也跟著壞是不是?我告訴你鄭南音,你要是就是不肯把它丟出去,我就把你丟出去,我說得夠清楚了吧?」她把手臂伸出來,骨灰盒就那樣尷尬地懸空,我知道她想用力地丟在地上,但是,還是有什麼東西攔住了她。爸爸從她手裡把盒子拿下來,把它放在窗臺上的花盆旁邊,低聲地說:「先吃飯,好不好?明天讓南音把這個拿去交給那個孩子家裡的人,不就行了?」

  「就是南音。」小叔說,對我用力地眨眨眼睛,「聽話,明天把這個給昭昭他們家人送去。」

  「什麼明天!」媽媽打斷了小叔,「現在。鄭南音,你現在就讓它從咱們的家裡消失——我不想再看見關於這個人的任何東西,我也不想再想起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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