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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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們坐在醫院的走廊裡長達40分鐘,他好容易講到:「你每天都來看芳華,不麻煩吧?」我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就當加班了。」原本我以為他要切到實質性內容上來,比如跟我談談芳華的病,談談他的打算,再談談對我的希望,總而言之,我認為他至少應該問問我,問問我和朱芳華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想幹什麼,或者他想幹什麼,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沒有,胡高就像一個打擦邊球的高手,他總是擦著那些我們所共同關心的話題的邊兒,並不深入,就那麼擦過去了!也許,他是等著我來談那些敏感的部分吧? 還真有幾次,我想如果他不肯正面接觸這些敏感問題,那麼不如由我來說,可是我發現真到要說的時候,還真有那麼點難度。我說過我是一個律師,我習慣於沒有十足的把握,寧肯暫時保持沉默。我想就這麼著吧——他下午三點來探視,一直到我過來接班,我有的時候到得早,六點半左右;有的時候晚,七點半左右;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我來得晚,我也會心懷內疚,也得跟胡高東拉西扯兩句,什麼堵車呀,臨時接了一個大尾巴電話啦。胡高從來都特哥們兒地拍拍我的肩膀,那動作含義複雜,不過我向來只理解其中最簡單的一層含義——啥都別說了,理解萬歲。 芳華的化療是七天為一個療程,每天化療時間在8至10個小時之間,一般來說,我到的時候,她都是剛巧結束化療,一副剛上過大刑的樣子,慘不忍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她沒有一天不吐,她的那種吐法兒和一般的吐完全不一樣,她是要把五臟六腑全嘔出來,嘔到沒有東西可以嘔,她還要趴在床邊繼續嘔,那是真正的披肝瀝膽嘔心瀝血的「嘔」,黃水嘔幹了,嘔苦水,再嘔血,就這麼一直嘔到大夫過來強行給注射安定。我發現我去的全部作用就是坐在她邊上,拍拍她的後背,然後想辦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胡高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回避,總是我剛一來他就撤退,芳華也從來沒有留過他,似乎我們三個人有什麼默契。 芳華化療第三天的時候,已經掉了十斤肉,人瘦了好幾圈。胡高跟我面前自言自語地嘀咕,說化療雖然是一天比一天難,其實從感覺上說,第四天最關鍵。因為病人這個時候的忍受力已經接近極限,經過前面三天的折磨,很難再繼續承受下去,尤其是很多病人一想,這才第四天,後面還有三天,意志薄弱一點的就會放棄。我當時領會他的意圖,是希望我第二天早點來,幫助芳華度過難關。可是,偏巧第二天,我們並購小組開緊急會議,從早上9點吵到晚上7點,一幫人還如火如荼爭執不休,我想也好,索性就好好吵一吵,爭論雖然不解決問題,但爭論可以暴露矛盾。 可是從7點15分以後,每過一刻鐘,胡高就給我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過來。在他打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幾乎有點憤怒了,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今天我不過來了,單位有事兒!」說完我「啪」的一聲關掉手機,所有在場的人,包括查理斯在內都嚇了一跳,他們識時務地閉了嘴,會場一片靜默。我不知道靜默了到底多長時間,我只知道連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失態嚇著了。幸好翠西善解人意,她看了看手錶,小心翼翼地說:「我約了9點談一個事兒,我能請個假嗎?現在8點多了,要不,我就得給人家打電話說取消約會。」 「不用取消,你去吧。今天的會先到這兒,明天我們繼續討論。」我就坡下驢,第一個站起來走出會議室。 我在醫院的走廊迎面撞上胡高,他一把拉住我,語氣誠懇地對我說:「芳華哭了好幾個小時,剛睡著。」 「怎麼啦?今天反應特別大是嗎?」 「她從早上一直吐到晚上,連口水都喝不進去。到晚上拔了針,她就盼著你來,我怎麼勸她都沒有用,偏要出院,說不打化療了,可是她哪兒還有下地的力氣?她就摔東西,拿到什麼東西就往地上摔,鬧得特別凶。」 「我今天單位特別忙,實在不好意思。」 「別說了,我明白。可是芳華是個病人……」胡高欲言又止。 我們兩個大男人在走廊裡猛地吸煙,直到再也沒有煙,我們繼續幹耗,誰也不先說話。最後,還是我耗不下去了,拔腳往病房裡走,胡高跟在我後面。 芳華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那被子就像蓋在一片樹葉上一樣,幾乎沒有起伏。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三天掉了10斤。我輕輕地走過去,李姐一見我就站起來給我讓座位,我忙制止她。不是跟她客氣,是怕弄出動靜來。 芳華還是醒了,她一見我,就流下眼淚,我一見她的眼淚,也忍不住一腔熱淚奪眶而出。我真的想撲過去,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我真的想結束這噩夢一樣的化療,我甚至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樣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王八蛋,或者像個潑婦一樣摔摔打打,只要她不要就那樣躺在被子下面,哭得渾身顫抖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走過去,俯下身子,輕輕地給她擦掉眼淚,我擦了又擦,擦了又擦,但那些眼淚就像一汪汩汩流淌的泉水,不停地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流出來,無論怎樣都擦不乾淨。 56. 一直到護士進來熄燈,我才和芳華告別,一直到我和她告別,她還在哭。我硬著心腸安慰她,對她說保證第二天一到探視時間就來看她,她抽抽嗒嗒地搖著頭,邊哭邊說:「你騙人,你今天本來就不想來,你不想來就不要來,何必這麼勉強?」 「你別哭了,今天公司確實開會,再說,今天已經過去了,你看我明天的表現好不好?」我強顏歡笑,其實我心裡也難受。我雖然是個混蛋,一個利慾薰心自私自利的混蛋,但我也會難過。我想我之所以不願意跟朱芳華有什麼太親密的關係,也是害怕自己難過。就像我一直不肯養寵物一樣,不是不喜歡它們,是怕它們會生病會死,我不喜歡讓自己難過。 「成了成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這是病房,別人還要休息。」護士小姐已經等得不耐煩。 我實在不忍心就這麼扔下芳華,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最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吻了芳華的額頭——她哭得滿頭是汗。我吻了她的額頭,對她說:「好好的,明天我一定第一個過來。」 57. 胡高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來回溜達,我們互相點了一個頭。 他問我:「怎麼樣?」 我說:「護士把我轟出來了。」 「芳華還在哭嗎?」 「估計好點了吧。」 我們倆一邊說一邊往停車場走,都有點沒話找話。其實,我們都希望趕快鑽進自己的車裡,一溜煙開走,一個芳華已經讓我們窮於應付,我們不能再給自己找麻煩了。 白天停得滿滿的停車場,這會兒就剩下屈指可數的幾輛車子。我和胡高的車只差幾個車位,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要禮貌地站在我的車邊,讓我先走。我開始以為他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可是我搖下玻璃,發現他並沒有要跟我搭訕的意思,他只是給我做一個「您先請」的手勢。我心說,這又不是胡同裡,這麼大一個停車場,誰也礙不著誰,用得著這麼客氣嗎?我往後倒車,擺正車頭,向胡高按了按喇叭,表示先走一步,他這才急匆匆地往自己的切諾基那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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