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我要逆風去 | 上頁 下頁 |
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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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放出來的丫頭,再也沒有一天睡踏實過,明月當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魎,每日每夜,備受煎熬。 她的鄉親因為她和她父親犯下的罪行而疏遠了他們,她的存在就是村裡的一場笑話。 這時候她大病了一場,整整七天燒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過來,只覺得眼前滿是蝴蝶飛舞,抓不住現實世界的邊際。 她起身,很艱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杯子裡都是茶垢和灰塵,她已渴不擇杯,全部喝了乾淨。然後坐在炕上,所有的神志回歸以後,她只想問個為什麼。 她不知道小榮為什麼就這樣走了,為此她找過班長,也找過兵團的團長。班長和團長都告訴她,因為組織紀律什麼都不能告訴她。團長的老婆見她瘦得可憐,偷偷拉了她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丫頭,別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這天,如遭雷擊的丫頭不知是如何挪動自己沉重的腳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貼滿剪紙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裡只是反復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定要尋到小榮問個清楚,也許,也許一切只是誤會,並不像團長老婆講的那樣。小榮也是自身難保。也許,小榮是求過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長家,賴在他的家門口不願意離開。班長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標,正和老婆打點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頭的苦苦請求,勸班長把小榮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給了她。 從漠河到上海,這是一條迢迢崎途。 丫頭把全副的家當都變賣了,買了車票,自漠河摸到了哈爾濱,又買了火車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車站排了好幾天的隊,才買到去上海的火車票。 坐在從北向南的火車上,丫頭強迫自己挺著腰,一直看著火車窗外一座接著一座的山巒,好像崎路永無止境。 經過了這些崎途,她終於到了上海。 丫頭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城市,馬路這樣的寬,車子這樣的多。她背著行李過馬路,沒有看清紅綠燈,險些被麵包車撞了。車裡的司機罵著她聽不懂的上海話,她害怕極了。 上海的弄堂又這樣窄,彎彎曲曲,交叉縱橫,她一條一條地找,都沒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了。 丫頭沒有辦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車站的雨棚下臨時給自己鋪了個床鋪。有撿垃圾的流浪漢見她漂亮,幾次三番想欺負她,她只好戰戰兢兢地躲到車站的崗哨亭邊上。 崗哨亭的老員警看她可憐,給了她熱水和點心。 上海有種點心叫生煎,丫頭吃著生煎,就在想,為什麼要叫生煎?難道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嗎? 老員警問她要來了地址,幫她問了問人,原來這處地址的人們被分配到一家鞋廠,全部搬進了市里分配給鞋廠的宿舍區。 丫頭問來了宿舍區的地址,竟然是在浦東。又要坐車又要坐輪渡過江,那邊一片蘆葦茫茫。丫頭咬了咬牙,淩晨時分就起身趕了一個早,坐輪渡過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黃浦江,昏暗的天,黃色的水,江風陰冷陰冷,直吹到人的骨頭裡。 她下了船,找不到該坐什麼公車,只好一路問著人一路走,還是走不到那個遙遠的地方。 終於走到這個地址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天的朝陽如血,老舊的工廠旁邊是一片一片的農田,田埂上滿是隨風搖曳的黃金花,荒涼而蕭索。 工廠的門口掛著紅綢,有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手裡挑了-杆長長的鞭炮,又有好幾個工人跟著走了出來。他們說說笑笑,其中一個掏出了自來火,擦一下,一星火點,巨響沖天,震耳欲聾。 有一輛黑色小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如一只黑黝黝的怪獸,裡頭鑽出一個健朗的身影。 丫頭捂住胸口,看著那邊工人又興高采烈地拿出幾支高升,放在馬路中間點燃。 嘭的一聲,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顆熾熱心臟被活生生炸開。 所有的工人都簇擁著那個身影,往工廠裡走去。 丫頭站在這頭,竭盡她的全力。她在盯著那個身影,怎麼這樣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觸目的黑西裝,要多體面有多體面,他還把頭髮留長了,有了點劉海,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剃出青青的頭皮。 他——他的胸前還別了一朵大紅花。 丫頭搖搖欲墜,伸手就抱住身邊的電線杆子,她在想,胸前別著大紅花是個什麼意思?她軟軟地坐在了電線杆邊上。 丫頭在工廠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終於又看見了小榮。小榮的身上沒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藍布裝。工人的藍布裝沒有那麼觸目了,讓她能大著膽子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 小榮回過頭來,眼中既沒有驚慌,也沒有失措,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用熟悉的憐愛的口吻說:「傻孩子,怎麼跑來了這裡?」 他把她領到了工廠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見不少熟人,他同他們打招呼,他們都狐疑地看了看丫頭,小榮沒有多解釋什麼。 到了招待所裡,小榮又出去買了一袋蘋果,回來給丫頭削了個蘋果。丫頭拿著蘋果,小榮把她抱在懷裡,一手撫摸著她的臉。他的氣息溫暖,讓丫頭把什麼話都哽在喉嚨裡講不出來。 許久許久,小榮終於說:「我還要上班,等我下班過來我們再聊,好不好?」 丫頭只好點頭。 小榮給她買了招待所裡的洗澡票,領著她到澡堂子門口,說:「你先洗個澡,好好睡個覺。」 丫頭扭頭就看到澡堂子門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樣,而面前的小榮這麼白皙俊秀。 她紅著面孔,進了澡堂,把身子搓洗乾淨。 晚上小榮又過來了,帶來了兩瓶可口可樂、一包紅腸、一包夫妻肺片、半隻烤鴨。他沒有說什麼話,只是把菜使勁地都往丫頭的碗裡夾。 丫頭餓了好多天,是被餓狠了,乍見這許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嚥吃了好幾口,才想起來一連串想要質問的問題和發洩心中累積的憤怒。 可是小榮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榮見到抬起頭來的丫頭,還是當日樹林裡的那般鮮嫩妍麗的顏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頭永遠都記得,在小樹林裡的那夜,小榮給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她偎依在小榮的懷裡,小榮的親吻像山風一樣溫柔,小榮的眼神卻像山火一樣熱烈,可以將她焚燒至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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