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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直到有人上來拉住了柏林,一邊急聲勸慰:「柏總,別這樣!」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看著還在掙扎著要撲過來的柏林,目光中並沒有惱怒,似乎剛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擊,更像是替自己在發洩。

  他的人生,到這一刻之前,一步一步,愛,恨,復仇,走得堅實而明晰。

  可以這一刻,他真的有些茫然,仿佛被什麼生生地打亂了節奏,眼前是濛濛一片灰色,似乎跨出哪一步,都找不到終點。

  「怎麼?你還有臉去看她?」柏林被人拉住了,低吼了一聲,近乎嘶啞。

  他像是被驚醒,徑直走向了電梯,卻又停下腳步,問一旁已經被嚇壞的小護士:「手術室是在哪裡?」

  電梯門徐徐闔上,柏林卻最終還是掙開了一直拉著自己的那些人,在金屬門閉上的那一刻,擠了進去。

  陳綏甯修長的身子靠著電梯壁,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而柏林盯著他看了許久,電梯停下的時候,他終於緩緩地開口,恢復了冷靜:「老大……你放手吧。」

  他聽到這句話,極慢極慢的抬頭,白色挺括的襯衫此刻已經淩亂褶皺,明亮的眼神亦帶著一絲黯淡,仿佛是躍動風中的一點火星。最終開口的時候,帶著自嘲般的苦笑,聲線暗啞,無限倦漠:「放手……你以為我不想麼?」

  這台手術足足進行到半夜。

  許佳南被推出來時,還沒有醒過來。

  他只來得看到她的側臉,肌膚雪白,靜靜地躺著,沒有絲毫生氣。

  心底沒來由的就絞了一下,像是淬著青光的匕首戳進了血熱的肉中,那一刻所有的前塵往事皆盡傾倒而來,連他自己都恍惚,是怎樣走到了這一步。

  「陳先生,夫人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了。」

  助理小聲的提醒他。

  他仿佛沒有聽見,只是進了病房,看著護士調試儀器,而許佳南安靜的躺著,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可她這樣的平靜,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場好夢中。

  良久,護士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終於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病人暫時還不會醒。你在沙發上坐著等吧。」

  他卻在她病床邊坐下,緩緩地伸出手,替她將長髮撥到耳後。

  她的髮絲很軟,又長,幾乎可以再指尖繞上數圈,往常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此刻卻只輕輕放下,似乎這樣一下,就會驚醒她。她果然不安的動了動,側了側臉,似乎想將一切埋進潔白的枕間。或許是因為不舒服,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浸潤了枕巾。

  仿佛是在傷口上灑下了一粒鹽,刺啦一聲的炙痛。

  陳綏寧直到這一刻,終於明確了心理那個模糊地想法:他又一次失去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在意的這個女孩,從十五歲開始愛自己的女孩,躺在這裡——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什麼能再傷到她了,因為她早已被傷得……不再完整。

  陽光終臻燦爛,一點點的照亮這間病房。

  這一夜,被人緊緊握著的纖細手指終於動了動,許佳南睜開眼睛,又仿佛驚懼此刻的光線,很快的又閉上了。

  等她再一次張開眼睛,看清楚床邊的年輕人時,弧度姣好的唇瞬間又白了數分。

  她只看著他,不說話。

  一瞬不瞬。

  須臾,卻又雋永的一刻。

  直至天荒,直至海枯,甚至……直至目光中最後一絲光線的黯淡。

  「陳綏寧……這是報應吧?」她終於喃喃地說,靜靜地移開黑眸,卻看見他們的手指交纏,多麼諷刺。

  他的臉色,愈發白了數分。

  而許佳南嘴角噙著的笑似乎遠遠未到消散的時刻,她頓了頓,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去觸摸他俊美的臉,低聲說:「沒了也好。一個私生子,假如生下來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聽到「假如」二字,握著她的手用力了幾分。

  假如他在酒會上不曾離開她。

  假如他不去開會。

  假如她不是自己的「情婦」。

  假如他不曾結婚。

  假如……假如……

  他從不奢求這個世界上會有後悔藥,可他們之間,「假如」卻實在多得觸目驚心。

  時光安然淡漠地流逝,似慢實快,原來是自己被這樣多的「假如」拋在了身後,自欺欺人的無視她的存在,她的努力,和他們彼此間擁有的一切。

  她說得沒錯,這,是報應。

  出院那天,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當,佳南正要伸手去拉開後座車門,陳綏寧站在她身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輕輕往後一帶:「我們坐後面那輛。」

  食指和大拇指能輕鬆地將她的手腕圍起來,陳綏寧腳步頓了頓,而佳南乖巧的跟著他的步伐,沒有出聲。

  陳綏寧將暖氣開得很足,見她神色懨懨,便側身過去,替她將安全帶拉下來。她的身上有一種很潔淨的味道,說不出是什麼,只是乾乾淨淨的,他的動作緩了緩,哢嗒一聲,扣好,才駛出醫院的車庫。

  深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正在下雨。雨刷每隔一個空隙,便將玻璃擦拭得異常明淨。前頭的尾燈忽明忽暗,光影折射,在雨水中洇暈開,在這鬧市的車流中,卻顯得安寧。

  一個月,她在病房中安安靜靜的養病,蒼白,寧靜。透明的點滴一粒粒的滾落進她的身體,她半睡半醒間,會看見床邊的年輕男人。他穿得很家居,深灰色的V領長袖體恤,同色系的長褲,仿佛這裡也是自己的家,而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神色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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