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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他柔聲道:「你總要帶戶籍證明過來吧,不然怎麼做雷太太?」

  她先是一怔,在這春風習習的夜裡,整顆心都要融化了:「……好。」

  「有初,你等著我,」雷再暉道,「我一下班就來。」

  她輕輕道:「再暉,不要叫我等太久。」

  「一定不會。」

  雷再暉還記得鼎力大廈員工餐廳的半年之約,因為誤會,他讓她等了一晚上,心想這次一定第一時間奔到她面前,決不再讓她苦等。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次會換她失約。

  第二天上午,鐘有初在家中收拾行李,她記得戶口本是放在書房裡的,才打開抽屜,就聽見院門被捶的震天響,有人大喊:「鐘有初!鐘有初!你在不在家?」

  她不知發生了何事,急匆匆跑下樓去開門,不由得驚訝道:「楚求是?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她突然想起,求是科技和公安系統一向關係良好,要查一個人的位址易如反掌,再見他臉色灰敗,不由得心下一凜,「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時間緊迫,楚求是也不多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車上塞:「利永貞病危,我請求你去看看她。」

  「她怎麼會突然病危?」鐘有初大驚失色,連安全帶也忘記系,「我,我大半個月前才見過她,她好好的……是胃潰瘍?」

  楚求是一踩油門,整部車突然猛地朝前一沖,鐘有初整個人幾乎撞到擋風玻璃上,急忙用胳膊去擋,饒是如此,還是扯得胸口發悶。楚求是也來不及道歉,急急掉頭:「她的病……比胃潰瘍嚴重得多。」

  從他顛三倒四的話語中,鐘有初終於明白了事情真相,一時間,她痛徹心骨,如受淩遲之苦:「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如果說雷再暉知道利永貞生病是因為封雅頌的疏忽,而楚求是知道利永貞生病,則是因為林芳菲病急亂投醫,打電話請他幫忙:「楚先生,我知道你和永貞現在只是普通朋友……但是,能不能請你幫忙在你父親面前說說……」請他對利永貞這位病人更加上心一些。

  楚求是如遭雷擊的同時,委實不明白父親怎麼能夠做到隻字不提,縱然有氣,也還是賠盡了笑臉來套話,但楚漢雄直接回絕:「談論病人的隱私是大忌,幾時輪到你來教我做事!」

  楚漢雄這樣一說,楚求是也收起了嬉皮笑臉,正色道:「爸,我只問一句——她的病嚴不嚴重?治癒率有多高?」

  禁不住兒子一直纏一直纏,楚漢雄終於發火了: 「求是,實話告訴你,如果是別人我就叫她回去等死了!有那麼多病人排著隊等著看病,我為什麼要賭上自己的聲譽,去救一個病變細胞已經擴散到整個腹腔的年輕病人,明明知道她可能會挨不過治療。你以為我看過她的照片,所以給你面子?不是!是因為她自己有強烈的求生欲!」

  見兒子臉色慘白,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楚漢雄又冷冷道:「你的眼光很不錯,她的眼光也不差。你就別管了,所有病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楚求是去探望過利永貞,知道她那個所謂的男朋友拿了大假在陪她,咆哮道:「那個男人幾乎與其他女人談婚論嫁,有什麼好!他現在對永貞再好,也不過是贖罪罷了!」

  楚漢雄本來已經嫌惡自己說得太多,見兒子愈發不像話,不由得厲聲道:「狗眼看人低!因為差點兒錯過,所以他才能更加珍惜!你知道最能折磨一個人意志的是什麼?是病痛與時間!求是,你不是沒有見過病人在治療過程中情緒波動有多大,尤其是年輕、聰明、不服輸、不信命的——你能做得到像封雅頌一樣耐心細緻,任打任罵,不離不棄?你做不到。求是,我太瞭解你,你猶豫過,但從不膽怯;你遺憾過,但從不後悔;你這一生太順利,唯一的挫折是利永貞不愛你,可是如果利永貞真是你的女朋友,她生這樣嚴重的病,就算你憑一腔熱情去陪她,看她形容枯槁,忍她性情大變,挨到後來,你的感情只會全部耗幹。」

  「爸,你這是在說我還不如那個男人?」楚求是痛苦得難以自拔,「你是在說你的乖兒子根本是個狼心狗肺,不能共患難的東西?」

  「我只是覺得沒有深厚的感情做基礎,還是不要輕易挑戰自己的人性。我現在警告你,你不要再去探望她。」楚漢雄冷冷下了結論,「你算什麼東西?你有什麼立場去看她?」

  下次到了醫院,護士就不然楚求是進病房了,說是楚教授已經立了規矩,除了病人家屬,閒雜人等不許探視:「楚總,不要讓我們為難。」

  可楚求是總還有辦法打聽到利永貞的情況。雖然楚漢雄再三斟酌,降低了治療劑量,但化學藥物扔在她瘦弱的體內肆虐來去,不僅殺死了病變細胞,也令免疫系統全面崩潰。她受了很多苦,尤其是整條上消化道從口腔到食管,潰爛得不成樣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她依然逼著自己吃東西,一口一口和著血吞下去。

  楚求是見過封雅頌抱她出來曬太陽,也見過封雅頌替她梳落髮——在種種痛苦面前,掉頭發這種常規反應,反而不值一提——他心裡實在不服,覺得自己也做得到,為什麼要看低他?只有給他一個機會,他一定證明給父親看,他能一直愛她如初。

  她終於還是挨不過去,楚漢雄下了病危通知書。楚求是心急如焚,急得直跳腳,實在沒有辦法,只好來找鐘有初。

  聽了楚求是的一番話,鐘有初號啕大哭,根本說不出話來。永貞奄奄一息,她在幹什麼?她根本把永貞的憑空消失沒當回事!如果永貞來的那天,她多想想,那些奇怪的舉動,那些奇怪的對話……

  一直到醫院門口,鐘有初才止住眼淚,跟著楚求是進了外科大樓,乘上電梯,一直走到那熟悉的病房門口。她來過這裡——她在這裡送走了雷再暉的父親,難道現在又要送走永貞?

  封雅頌本來坐在病床前,將一本相冊舉著給永貞看,又同她小聲說著話,一抬頭望見鐘有初在病房外,吃了一驚,趕緊出來,低聲道:「你怎麼來了?」

  她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整個人都在哆嗦。封雅頌遞一隻口罩給她:「你如果要哭,就不要去見她。」他也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看起來沒有什麼精神,大概也是強撐著,但眼神和語氣還是十分堅定,不容置疑:「她不喜歡看到任何人哭。」

  這一次點點頭,趕緊把眼淚都擦乾淨,戴上口罩,走進病房。

  病床上躺著的哪裡還是利永貞?她本來就很瘦,現在更是脫了人形,頭上戴著一頂絨帽,眼球凸出,兩頰蠟黃,嘴唇發白,顴骨高高聳起,陷在高燒中昏昏沉沉。

  「永貞。」她睜開眼睛,見是鐘有初來了,不由得對封雅頌抬了抬手。

  封雅頌道:「是不是要將床頭抬高一點?」

  她點點頭,封雅頌便去床尾轉手柄。利永貞一會兒要求高一點,一會兒要求低一點,足足調整了十來分鐘,她仍然緊緊皺著眉頭,任何姿勢都覺得十分不舒服,又對封雅頌做了個算了的手勢,他便拿平板電腦過來,她伸指在螢幕上寫下四個字:「你知道了。」

  鐘有初掐著掌心,強笑著回答:「是呀,WHO (世界衛生組織)不都說了,這是慢性病,而且還是不會傳染的慢性病,我當然要來看你。」她又摸了摸利永貞的臉頰:「你戴帽子挺好看的。」

  利永貞扯扯嘴角,又寫道:「生潰瘍,就不和你說話了。」

  她指了指嘴巴,又比了個數字。鐘有初也長過口腔潰瘍,哪怕一顆黃豆大小的潰瘍,都會令人無比痛苦:「……我聽他們說你還在很努力地吃東西,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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