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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真不巧。

  鐘汝意又道:「我聽大倌說,雷再暉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

  「他做的是企業營運方面的顧問工作。」

  「顧問?他今年多大年紀?」

  「三十三。」

  「比你大五歲。但做顧問這種工作是不是也太年輕了?」鐘汝意道,「看來他和你一樣,也是少年得意。」

  鐘有初沒有說話。

  「他是哪裡人?除了父親過世之外,還有什麼親戚?」

  問題顛三倒四,鐘有初沉吟著不知如何回答。見女兒略有遲疑,鐘汝意低聲道:「即使不告訴我,也告訴你媽一聲。」

  鐘有初心中一窒。

  「我們是在百家信認識的……」

  她將自己和雷再暉的相識相知大概地講了一講,從百家信裁員,到半年之約,再到雷志恒彌留,甚至包括聞柏楨的那部分。

  「媽媽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過他。」鐘有初低聲道,「那是我們家的秘密。我發過誓不說,就一定不會說。」

  鐘汝意仔細聽完,方對女兒道:「他那天說的話我想了很久。一世不說,一世不問,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至少我做不到。」

  「如果他是名說到做到的真漢子,那你和他走吧。尤其是看了這幾天你和他的相處——我沒有任何意見。」

  鐘有初顫抖著抬起臉龐,喊了一聲:「爸!」

  鐘汝意鼓足勇氣看著女兒一對酷似亡妻的眼睛。

  「有初。爸爸想過,這些話由我來說,會不會太輕浮?可是你媽不在了,只能由我來告訴你。」

  這些話是當年葉月賓的母親說給葉月賓聽的。

  「你將來要為人妻子,建立家庭,至關鍵要全心全意,從一而終。要懂得謙和忍讓,更要懂得自尊自愛。要懂得取捨付出,更要懂得當仁不讓。要懂得相夫教子,更要懂得獨立自強。」

  「從來一個家庭對於妻子的要求其實高於丈夫。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否甘心為這個男人終生受累。」

  接下來的話是鐘汝意說給女兒聽的。

  「有初,我們把你教得不算好。你有很多優點,漂亮,機靈,心善;可你也有很多缺點,浮躁,任性,固執。牙齒和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你們之間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如果出現了問題,你要知道,你的娘家人都還在這裡——但是想深一層,雷再暉他除了你,可是沒有什麼親人了。知道嗎?」

  鐘有初眼眶紅透:「……爸爸。我知道了。」

  「我暫時能想到的只有這些。」鐘汝意道,「對了。你們要是喜歡這裡,就住在這裡也很好。」

  鐘有初手中的褐雀開始試著撲扇翅膀,掀起一陣微風。

  「爸,你為什麼要做媽媽的人型展板?還有這張地圖——」

  鐘汝意平靜道:「有初。爸爸想和媽媽一起出去走走。」

  鐘汝意喪妻之初也有許多人來做媒。

  哪怕亡妻再美豔賢慧,也沒有人相信鰥夫能守得住。況且鐘汝意樣貌英挺,家境小康,竟也有黃花閨女願意來做續弦的。

  他統統回絕,可那些人愈發熱衷起來。

  為了排遣心中寂苦,可又無法與周圍的人深談,鐘汝意開始接觸網絡。

  一開始他只想在虛擬世界中找到知音,後來發現根本沒有人會同情他的遭遇。

  甚至有人逼問他——邊疆尚未安定,世界尚未和平,你身為成年男性竟然有空感春悲秋?不如為社會做些貢獻。

  鐘汝意不免大受打擊。

  他失業前在礦上做納稅會計,於是開始在網路上指導別人計算稅費,換取別人對他的一聲感謝,令他不致覺得自己沒用。

  但在網上呆的時間越久,他越覺得自己的價值觀和那些小年輕實在大不同,真正能夠理解他的人不多。

  越是這樣,他越是執著地去認識更多的新朋友。

  這些年鐘汝意上過當,吃過虧,大浪淘沙,去蕪存菁,還是認識了不少的鐵杆網友,遍佈全國各地。他們偶爾也會給鐘汝意講講當地風土人情,並表示如果他經過,一定要來作客。

  久而久之,鐘汝意便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出去旅遊吧。

  當這個想法冒出頭的時候,這個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雲澤的老實人也嚇了一跳。

  其實鐘汝意根本不愛旅遊,甚至不愛運動,最大的運動就是養養花,把花從東頭挪到西頭就已經是最大的運動量。

  葉月賓生前一直為了這個家忙忙碌碌,說是最遠和女兒去過一次邁阿密,可根本聽不懂英語,回來當做笑話告訴丈夫:「以後等有初安定下來,我們兩個老傢伙就可以退休了。游游祖國的名山大川,挺好。外國沒有去頭。」

  於是鐘汝意便開始和每一個網友聯繫,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他想帶著亡妻的人型立板,用雙足來丈量神州大地。

  但他實在沒有出過遠門。不知道這些朋友可否在當地略加幫助?

  鐘汝意的網友對於他的印象除了老實本分實在貧乏得很。他們這是第一次知道這位元勤勤懇懇的網路會計師,原來失去了妻子十年。

  在這個浮誇的世界裡,竟還有人保留著「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盪氣迴腸。

  你看,這就是一開始個人形象豎立得好。他的網路朋友沒有一個罵他窩囊,反而爭先恐後地對他伸出了雙手。甚至還古道熱腸地幫助他聯絡了自己的朋友,保證能一個個地接力下去,幫助鐘汝意完成自己的夢想。

  眾人抬柴火焰高。鐘汝意的路線安排的十分縝密。從天山到金門,從哈爾濱到大理,彩釘下的小紙片,密密麻麻寫著每一位願意接應他的朋友的網名,真名,位址,聯繫方式。

  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就要啟程。

  「有初,你媽媽嫁給我是委屈了啊。爸爸這裡疼啊。」鐘汝意按著心口,「這裡疼啊。出去走走,也許不會那麼難受了。」

  他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和葉月賓是神仙眷侶一般生活。可是到了今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徒留滿心的愧疚與痛苦。

  「你覺得有些事情說出來會毀了母親的名節,所以你選擇沉默。」鐘汝意道,「可是我從來看不到你的付出。這些年,委屈你了,女兒。」

  她只要這句話,這句話便可以抵消過去十年的痛苦掙扎。

  看著鐘汝意把地圖摘下,小心翼翼地卷起,放進畫筒,又從床下拖出一個登山包——鐘有初才知道原來父親今天就要走!

  面對這突兀的分別,鐘有初突然慌了,使勁拉住父親的胳膊:「爸爸,我陪你。我們全家一起去。」

  鐘汝意一開始其實也是抱著這樣的打算,所以一直禁錮鞭打著女兒的靈魂。

  但他已經不會這樣自私。

  「別傻了。雷再暉怎麼辦?我剛對你說過,衝動的時候,多想想,雷再暉只有你一個親人。」他開始像一個正常的父親一樣教訓女兒,「有初。這是我和你母親的約定。你該去遵守和他的約定了。」

  褐雀張開雙翅,從窗口飛了出去。

  雷再暉從礦上回來,直接去了鐘家。

  還沒有走到門口,他已經看見戀人孤零零地站在陽臺上,好似和前幾天一樣等著他。

  「有沒有家的感覺呢?」前幾天,戀人都會一看到他就招手,然後笑著跑下樓,打開院門,迎上來,輕吻他的嘴唇,「有人等著你來,又看著你走。」

  他本來很疲倦,因為繆盛夏一句「雲澤的女婿怎麼能不支持雲澤的稀土產業」不得不到礦上去給他做免費的顧問。

  可是一看到她沐浴在晚霞中的人影,什麼疲倦都煙消雲散。

  很快,鐘有初就聽見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是他走近,從背後輕輕地攬著她的纖腰:「怎麼門都不關?我直接就上來了。」

  「再暉。我爸走了。」

  聽鐘有初說完始末,雷再暉也深深地感動了。

  「伯父很有勇氣,也很執著——其實這一點上你們父女兩個很相似。」

  鐘有初拿出一串鑰匙來,放在雷再暉的手心:「我爸叫我把這個交給你。」

  雷再暉知道這一定是鐘家的鑰匙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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