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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神使鬼差,她默許了這唐突,重戴上面具;但伸出去的是戴著婚戒的左手。

  他遲疑了幾秒,終於還是握住。

  缺少視覺協助平衡,而且他的步調比較快,她的腳步開始淩亂,好像一名跌跌撞撞的盲女。

  他也意識到了,扶著她的肘彎,示意她上船。

  剛朵拉上,雙色瞳講給她聽沿途的風景典故。

  這是鐘有初第三次遊運河。

  第一次是用相機記錄,第二次是用眼睛看,第三次是用心聽。

  拜占庭帝國與十字軍東征對她來說非常新鮮——什麼,連馬可波羅都是威尼斯人?她只知道割一磅肉的威尼斯商人。

  「你笑了。」

  連她在面具下笑,他也明瞭。

  天已經黑下,他們上岸,來到一家露天咖啡館。

  他替她摘下面具。亮晶晶的汗滴,細細地掛在她的額上。

  咖啡上來後,他們聊的都是一些淺顯的話題,親近又疏離。

  鐘有初問:「你是僑民?」

  「不。我只是接了這裡的工作。」

  原來他在本地的一家Casino做營運顧問。

  「如果我去Casino,會見到你嗎?」

  「不會。」雙色瞳道,「電影節開幕之前,我就會離開。你是遊客?」

  鐘有初想了想,笑著將面具放在桌上:「也許吧。如果你留到電影節後,便知我是誰。」

  坐她對面的雙色瞳垂下眼簾,陷入沉思。

  「你很迷人,令我心折。」他終於坦承,「如果沒有那枚戒指,我會覺得完美。」

  鐘有初沉默。

  這座城美豔又黯淡。到處都是青苔遍地,就連燈光也是潮濕的,像陰天裡濕答答的一個夢。

  他拿起咖啡:「我的視而不見,只能再維持這一杯咖啡的時間。」

  一直到起身付帳,雙色瞳都十分紳士體貼。

  「再見。」

  「再見。」

  他們分手,並未交換姓名電話住址。

  鐘有初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越行越遠,過了一座小橋,又跳上一條剛朵拉。

  他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船夫手中的木漿一點,小舟離岸而去。

  鐘有初在心底默默與他告別。

  再暉。再會。

  她回到酒店,一打開房間的門,一對孿生兒就撲向了母親懷中,一疊聲地叫,媽媽抱抱。

  他們已經長到五歲多,男孩眉眼細長似足父親,女孩則有一對漂亮的丹鳳眼。

  眼神一般地純淨天真。

  這年輕的母親又驚又喜,蹲下去一把攬入懷中,親親這個,又親親那個——為什麼不上幼稚園?路上累不累?乖不乖?

  他們一直很乖,只是一落機還看不到母親,就不肯吃飯。

  原來丈夫特地放下生意帶一對孩子來看她,要讓他們知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因為年齡太小,聞柏楨不許躍躍欲試的孿生兒用刀叉,只能用調羹。

  鐘有初只顧著幫孩子將食物剝殼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一動也未動。

  他將一塊扇貝肉送到她嘴邊。

  一直都是這樣。她照顧孩子,他照顧她。

  她莞爾,就著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兒襟上的飯粒。

  哥哥素來喜歡模仿父親,便拿著調羹,有模有樣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媽媽鼻下。

  妹妹也不甘落後,整盤端起送來,結果翻了,肉醬燴飯灑了一身,被哥哥嘲笑個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騰。分開洗要鬧,一起洗要問。洗一個要半個小時,洗一雙要兩個小時。

  兩顆小腦袋裡裝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渾身濕透的鐘有初哼哼哧哧,漸漸招架不住,好在有聞柏楨挽起袖子來替妻子解圍,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容易洗完,孿生兒換上睡衣,睡眼惺忪,還纏著母親講睡前故事。

  孿生兒有一本獨一無二的童話書。每一頁是鐘有初在拍片間隙親手繪製,又由聞柏楨上色裝訂。

  她今天講的是《野天鵝》。才講到美麗又勇敢的艾麗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鵝背上飛過山川,孩子們便頭挨著頭,腳抵著腳,沉沉睡去。

  夫妻倆還沒能休息。一個把行李打開來整理,另一個收拾泳衣沙鏟等物,明天好帶孩子們去海邊遊玩。

  怕吵醒孩子,他們壓低聲音說話,動作也十分輕柔;待一切忙畢,丈夫過來抱住了對著一副白色面具發呆的妻子。

  一如十年前在俱樂部,他抱住她,留她在身邊。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回應。

  而他們還和十年前一樣。

  一個頭髮一直烏黑;另一個沒有再長高過。

  他抱著她,心一點點地涼下去。

  這是一場夢啊。已經滄海桑田的兩個人,又回到當年的場景裡。

  只因認定對方還是當年的模樣,所以願意留在夢境中相陪。

  其實早已物是人非。

  如果你來了。如果我的心不曾荒蕪——最終逃不逃得過蟬過別枝的結局?

  鐘有初醒了。

  兩百一十三公里外的聞柏楨也醒了。

  「聞叔叔醒了。」守在床邊的衛徹麗一扭屁股,顛顛地跑到媽媽身邊,「媽媽,我拿牛奶給聞叔叔喝可以嗎。」

  宿醉後儀容狼狽,氣味難聞。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陽穴,頭疼欲裂。

  「聞叔叔不喝牛奶,你自己喝。」蔡娓娓拿兩粒阿司匹林給聞柏楨,又遞來一杯溫水。

  腕表上的指標已經指向早上九點——他竟心累至此,在蔡娓娓這裡睡著了。

  聞柏楨吃了藥便下床來。衛徹麗亦步亦趨地跟著,抬高臉龐,合上小小手掌,放在腮邊:「聞叔叔,你睡覺的時候會笑的。聞叔叔,你是不是夢見好吃的了?」

  是麼。

  他只記得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全然忘記。

  經小小的衛徹麗無心提醒,又有一鱗半爪開始在頭疼間隙中閃現。好像烏雲密佈的天空,間或有一道雷電劈下,觸目驚心。

  洗手間裡有全新剃須膏和刀片。一刀刀刮過面頰,有刺疼感覺。

  「柏楨。我對胡安提出離婚了。他不反對。」蔡娓娓倚在衛生間門口宣佈。

  聞柏楨回頭看了一眼正低頭拆吸管的衛徹麗——她竟不避諱孩子,就這樣開誠佈公。

  「你有什麼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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