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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婚姻與戀愛不同。戀愛令人幼稚,婚姻令人成熟。

  婚約締結,家庭建立。責任與義務,瑣碎與辛苦,接踵而來。

  凡此種種,如她的斜視,又如他的偏頭疼,終身伴隨,必須接受。

  又不是接受洗禮,變成聖人。恩愛之餘當然還會吵。但沒有以前吵的那麼凶絕,也絕不鬥狠。

  兩人約定,任何爭吵必須在睡覺前解決。

  他們都不忍心看對方那麼辛苦,生著氣還要坐在床邊不許睡,很快便互相體諒,和好如初。

  這樣一來,婚姻氣氛大大昇華。

  試過一個將水壺燒穿,差點引致失火,另一個只好歎息,重新設計整間大屋的保全系統;也試過一個被記者偷拍,亂造故事,另一個一笑置之,私事不作回應,不供大眾消費。

  愛人與戀人是不同概念。不炫耀,不抱怨,說起來簡單——只有生命飽滿,才做得到。

  當熱烈漸漸變成深沉;激情漸漸變成繾綣。她減少出鏡率,對熨衫與烹飪產生濃厚興趣;他謝絕董事局邀請,不願與她聚少離多。

  不,愛不需犧牲,也不需付出。

  他們不過是懂得取捨,做令彼此都快樂的事情。

  於是生了一對龍鳳胎。

  大家都擔心。她自己還沒長大呢,哪裡還能再照顧兩個。

  上愛若水。有些人的愛,驚濤駭浪;有些人的愛,風平浪靜;有些人的愛,冷暖自知;有些人的愛,水滴石穿。

  愛這種情緒,是如何強大到令人改變,他們已經領教過。

  一有時間,夫妻兩人就不要保姆插手,親自帶這一對孿生兒。

  教他們蹣跚學步,引他們牙牙學語;有時逗得這一對新手父母笑痛肚皮,恨不得將他們放進口袋裡,隨身攜帶;有時也氣得發狂,不知為何生了這樣一對活寶出來。

  再生氣,再著惱,只要看到一對孿生兒的笑臉,就煙消雲散。

  一切都很美好。

  為何心裡一片荒蕪,再也盛開不了?

  因為有一部影片參展,鐘有初與同事們遠赴利多島參加威尼斯電影節。

  配合拍攝了一輯照片,做了幾個採訪之後已近黃昏。

  鐘有初支開助理,走出酒店,租一隻小小的剛朵拉,在城中穿行。

  她已經年紀不小,兼是兩名孩童的母親,不好再穿那些俏皮可愛的衣物。

  一條西裝領無袖連衣裙,顏色清素,式樣大方,腰間系一條兩指闊的黑色皮帶,不規則的裙擺蓬鬆而柔軟。

  沒有那麼多工作人員在旁喧嚷,一個人靜靜地重新欣賞這異國風情。

  她最喜歡那僅僅能夠通過一條小舟的窄巷。時刻像要觸到岸邊,可又慢慢悠悠地繼續前行。

  半倚在船中,教堂的尖頂,修道院的彩色窗格,全部壓迫而來,令她的靈魂覺得熱鬧。

  再次經過鐘樓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逛遍這座城竟然不需要一個小時。

  這樣小的一座城,卻如此豐富。

  棄船上岸,她雙手插在口袋裡,款款而行。

  在船上和在岸上,看到的風景原來那麼不同。街角有一家賣各式面具與玻璃製品的小店,店主見是外國人,十分熱情,用蹩腳的英語招呼她隨便看。

  那麼多面具,不乏金銀寶石鑲嵌,色彩繽紛塗抹,鐘有初單單拿起一個純白色的。

  面具上只有一對圓形的眼睛洞口,額頭平平,鼻尖聳起,下顎方正,古怪精靈。

  鐘有初舉起來一試,立刻愛不釋手。

  丈夫教給她的英文早就忘光了,只夠支撐問一句多少錢。可店主卻搖著頭來奪,一連串流利的義大利文從鷹鉤鼻下流淌而出。

  鐘有初一著急就說起中文來了,表示想要這個,又去拿錢包。

  「他說這副Bauta還沒有完成,不能賣給你。」

  一把男聲在她身後用中文解釋。

  她轉身,先看見的是一雙詭異的眼睛。

  一眼深棕,一眼天藍,如夏日的天與地。

  可他明明是中國人。

  他年約三十,穿著一件棉質的白色休閒襯衫,袖口挽至臂肘處;修身的咖啡色長褲,襯出兩條結實的長腿。

  店主仍然說個不停,雙色瞳走上前來翻譯:「Bauta是威尼斯最古老,最正統的面具之一,大量繁複的裝飾工藝是其特色。你現在看到的只是半成品。他不肯賣,是怕影響自己的聲譽。」

  鐘有初不放手:「我覺得這樣樸素就很好,何必畫蛇添足。」

  雙色瞳將鐘有初的話翻譯給店主聽:「既然她喜歡,就成人之美吧。」

  那店主見這名外國人能聽會講,激動地說了一大串話,然後指指鐘有初。

  雙色瞳笑著對鐘有初解釋:「很多遊客覺得Bauta的含義是掩飾,其實不然。Bauta的含義是真我與平等。再善良的人,戴上它便會有犯罪的衝動。再懦弱的人,戴上它便會有決鬥的勇氣。無論富有還是貧窮,戴上它便能隱藏身份。無論美麗還是醜陋,戴上它便能找到豔遇。你想要的是什麼?」

  鐘有初微微一笑:「我就是喜歡白色。」

  「如果你喜歡白色,他推薦Larva,線條柔和,更適合女孩子。」

  「不。這副面具讓我想起一個夢。」

  「夢?」

  鐘有初摸著那面具平平的額頭:「很久沒有做過的一場夢。如果不是看見它,我都記不起來了。」

  她堅持要買,付出三倍的價錢,翩然離去。

  在這浪漫的水鄉,沒有人會去介意一個戴著面具散步的遊客。

  雖然看的不是很清楚,走得搖搖晃晃,鐘有初卻自得其樂。

  突然有人超到前面去,攔住她的去路,聲音很熟悉:「讓我牽著你。」

  她猛然摘掉面具,看見面前是剛才那雙色瞳的男人,對她伸出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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