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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狼來也·第二日(下)

  鐘有初走進一號會議室時,雷再暉正站在窗邊,對著遠處的百麗灣發呆。聽見鐘有初進來的聲音,他轉身,禮貌地示意她坐下。

  雨後初霽,他的完美側臉正被陽光親吻。這樣一張溫潤的臉龐,偏偏生了一對令人望而生畏的鴛鴦眼。

  「謝謝。」

  她簽身坐下,雷再暉突然覺得有點目眩燥熱,於是解開了西服扣子:「鐘小姐不介意?」

  當眾除外套,他要徵求女士同意,可見傳聞說他風度翩翩不是假話。

  「請便。」

  雷再暉脫下西服。他今天穿一件深紅色襯衫,下襯咖啡色長褲。

  何其相似!無臉人也是一模一樣的裝束!就連襯衣左胸上的三道明黃色條紋,好像老虎額上的王者標記,也是原封不動從噩夢中複製而來。

  等他將西服掛上衣帽鉤,轉過身來,就看見鐘有初將右手伸到臉頰上,擰了一下,又擰了一下。

  臉頰漸漸紅起來,她卻在夢遊,眼神似利箭,嗖嗖射出各種不安,驚懼和恐慌,仿佛與他有宿世的仇怨。

  在於雷再暉,每個被他宣判人生失敗的弱者都恨不得用眼神將他千刀萬剮,別無其他可能。而在於鐘有初,這一生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無臉人從噩夢中走出來,活生生坐在她的面前。

  雷再暉翻花名冊。鐘有初,畢業於格陵第二專科學院電子商務專業,入職八年。

  名冊第一頁用樹狀圖展示出每部門的員工分佈和職位,每個人都貼上一張登記照,除了鐘有初。她的姓名和職位上,只有一個大力撕下照片時留下的小洞。

  他將失蹤的照片和昨天電梯裡的相親小插曲聯繫起來。就連前臺文員都能不經她允許將照片拿去送人情,還對她冷嘲熱諷。她繼續留在百家信有什麼意義?

  談話正式開始。

  「鐘小姐,你好。敝姓雷,是貴公司聘請的運營顧問。為保障你我權益,我們的談話會錄音。如非牽扯到法律事宜,錄音內容不會有第三者知道。可以麼?」

  鐘有初如坐針氈,望著桌面,儘量不去看無臉人的臉。真虛偽,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卻要用謙卑的詞語來粉飾太平。

  「請便。」

  雷再暉覺得她的畏畏縮縮,也屬正常反應。

  「鐘小姐平時負責什麼工作?」

  鐘有初魂魄匆匆歸位:「檔案室中級秘書,負責檔歸檔,處理等事務。每年年終協助行政部做資料匯總和準備評估……」

  雷再暉看完一百三十八份問卷心中已經有一份人物譜。鐘有初這種橡皮白領他見過很多,專業分數很高,但對企業毫無歸屬感。這隔閡往往來自於職位與訴求間的差距,現實和理想間的落差。

  如非必要,他不會對橡皮白領下手。但鐘有初不一樣,她是個特例。

  「你曾擔任前任總經理聞柏楨的第一助理。成績斐然。」

  他這份工作精髓在於看人。她臉上一掠而過的痛苦也許可以理解為職場上的挫折,而雷再暉所敏銳捕捉到的,則是痛苦中的那一絲似有還無的曖昧。痛苦摻雜著曖昧,那就絕不僅僅局限于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係了。

  昨日的嘲弄,今日的痛苦,都不該是她這種年紀的女性應有的滄桑神情。她人生所有的閱歷,挫折和成長,僅僅來自於這五百平米的百家信,不是嗎?

  「以前年紀輕,工作也拼搏。承蒙聞先生看得起,教會我不少東西。」

  「他離職,你調到檔案室。薪水少了三成。」

  「世道不好。我文憑低,現在滿街都是大學生找不到工作。我知足。」

  純屬胡扯。雷再暉看過她的檔案,認為這種心態很不好。她既然沒有勇氣離開百家信,即使強顏歡笑也該奉承新人,而不是對舊人念念不舍。

  「讓我們回到昨天的調查問卷上。你自己是否覺得在人際交往上存在一定的困難?」

  雖然隱晦,但鐘有初很快領會,是在說調查問卷的最後一題,每人選一個淘汰者。大多數行政人員選了她。

  「不至於太嚴重吧?」她訕笑,「每一項工作我都盡力完成。也避免和任何人交惡。」

  「這並不能證明你人際關係良好。四年來百家信員工每次出遊,從未見你在合照中出現過。」

  那是攝影師將站在最邊上的她給修掉了。

  「這樣的例子,我還可以舉出許多。」雷再暉道,「如果我們將企業比作一艘船,你正站在尾船舷上——不是表演泰坦尼克,而是岌岌可危。」

  龐大的會議桌兩端,分坐著高高在上的骨灰級企業營運顧問,和螻蟻一般存在的橡皮白領。面對運營顧問的步步緊逼,她已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雷先生,哪個公司沒有邊緣人士?企業不存在完美體系。」

  回憶聞柏禎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令她心如刀絞,語氣飄忽:「哦,除了傳銷機構。」

  雷再暉手邊放著一支銀色的錄音筆,拿起來,又放下:「體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罷。失敗者無論藏身何處都還是失敗者。而一個成功的企業,是不需要失敗者的。」

  雖然知道他話不饒人是天性,鐘有初還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其實我們不是死敵。你不過受雇來做企業體檢,我恨你怕你,因為你是夢裡那個糾纏我半世的無臉人——即使如此,我也一直好言相向。大家好聚好散豈不痛快?你羞我辱我實在全無道理!

  蟄伏在她體內的野性正在慢慢蘇醒。鐘有初攥緊了拳頭,感覺自己全身每一塊的骨骼都在積聚力量,這種久違了的感覺真好,讓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真實,無限接近自我。

  她發怒,他卻仍然鎮定,看了看腕表:「鐘小姐可以慢慢再思索我所提出的重點。接下來聊聊你的職業規劃吧?鐘小姐可有夢想?我相信你是懷揣夢想來到格陵。」

  「有!我曾有夢想。」鐘有初乾脆答道,「我從小只有一個夢想,就是走過長長的紅地毯,接過金葵影后的獎座。怎樣呢?不知雷先生聽說了我這個夢想後,會如何激勵我實現價值?還是覺得我在發白日夢方面一點也不失敗?」

  她果然是伶牙俐齒,而且浸滿毒汁。不過這是被冒犯後的正常反應,雷再暉知道她並不是無藥可救,她天生不該泯然眾人。

  「既然你將成為金葵獎影后作為奮鬥目標,那現有職位豈不是已經限制了你的發展?」

  啊,這招接得妙。鐘有初心想。

  「你覺得以我的歲數,還能捲土重來?」她冷冷道,「我現在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了。我們這些鄉巴佬在寸土寸金的格陵一窮二白,要租房,要吃飯,要生活。沒有夢想,活得反而踏實些。本地人和有錢人不會明白,因為你們在輕易實現自己夢想的同時,又隨心所欲地去破壞我們的夢想!」

  「鐘小姐?請你正視我。」雷再暉輕輕敲桌。

  她不願看雷再暉的臉,看多了今晚的無臉人就有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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