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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他們說話之間,那陳老叟已經殺完雞進來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來陪他們說話。潘健遲便向他打聽下山的道路。原來他們從山間一路行來,果然走得偏了,這村子離平江縣城還有八十多裡地。

  「便是騎馬趕大車,也得走上一天呢!」陳老叟笑著說,「像你們這樣沒走慣路的人,只怕走上兩三天功夫,也不出奇。」

  閔紅玉聽說走錯了道,不由有幾分愁容。那陳老叟又說:「沒事,明天叫我兒子陳打趕車送你們,從我們村子裡出去,雖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車,到了向晚的功夫,就能到縣城裡。」一時之間又說了幾句閒話,飯熟菜熱,陳老叟又取出一葫蘆包穀酒,與潘健遲對飲。因為潘健遲假稱自己姓李,陳老叟斟酒的時候就問:「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嘗一嘗?我們這酒是自己的酒麴釀的,倒是不刮喉嚨呢。」

  閔紅玉聽他誤會了,也只笑著說:「我不會喝酒,陳老爹請自便吧。」

  一時之間就著熱菜下酒,邊吃邊聊,酒酣耳熱的時候陳老叟的兒子可巧回來了,卸下犁頭就進來,一看到有客人,尤其還有女客,沒說話臉就先紅了。陳老叟招呼兒子到火塘邊坐,拿了碗筷給他添飯,閔紅玉就問:「陳大哥也喝盅酒吧。」越發說得那陳大手足無措。陳老叟原本就有幾分醉意,說:「這就是我那大兒子,李家少奶奶喚他一聲陳大就行,沒得折了他的福!窮人家的孩子沒見過世面,也不會說話。他弟弟在鎮上跟人家學手藝,倒比他還強些呢。」

  一時酒足飯飽,陳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飯的家什,打掃火塘邊的地,抱了稻草來墊上,又拿了鋪蓋出來,說:「屋裡頭是土坑,冷得很。這火塘暖和,你們別嫌棄。」

  潘健遲素來是能吃苦的,知道山裡人地禮數,讓客人睡在火塘邊是貴客的待法,連聲地道謝。他本來還有點擔心閔紅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無芥蒂的樣子,他想起她說她原是山裡人家的孩子,想來也能習慣,於是也和衣睡下了。

  火塘裡埋著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傷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覺直睡到紅日高升,山裡本來天亮得就晚,潘健遲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可遲了。

  果然撥開衣袖看手錶,已經是上午十點鐘光景了,正自懊惱間,忽然門扇「吱呀」一響,正是閔紅玉,她卻也不進來,探進半個身子說道:「快起來洗把臉,就該趕路了。」

  院子裡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頭浮著一直葫蘆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臉。缸水極冷,沁骨似的寒氣直透到皮肉,水面映著一角屋簷,被他這一攪,倒似浮著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臉,回頭看院子裡那陳大早已經拾掇好了大車,牽了騾子來推進車轅裡頭,方才撣了撣綁腿上的灰。

  潘健遲這才留意到閔紅玉也換了一身衣服,青藍竹布的夾袍,外頭還罩了件蘋果綠的兔毛短大衣,本來電燙的卷髮,也梳成了兩條辮子,辮梢規規矩矩系著一對玻璃絲蝴蝶結。這一身打扮,不僅那種風塵之氣盡斂,倒還多了幾分書卷氣,就像是鄉間殷實人家進城讀書的大小姐,雖然不時髦,可是也不覺得觸眼了。

  看陳大套好了車,閔紅玉便叫潘健遲把那兩隻箱子拎到了車上,又招呼他:「走吧。」

  潘健遲好多年不曾坐過這樣的大車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顛得人七葷八素,他的傷口還沒有長好,這麼一顛便隱隱作痛,可是他性情堅韌,一聲不吭,更不抱怨什麼。難得閔紅玉興致不錯,還指著山間的風景問東問西,說是風景,也不過是順著山澗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時隱時現,偶爾間從山石間轉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嘩嘩地映著日頭,飛金濺玉。那陳大是個老實人,哪經得她這樣問來問去,起先還吭哧吭哧地答兩句,後來就變成閔紅玉一個人自言自語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歇下來打尖。陳大拿了兩個煮芋頭,一邊啃,一邊就卸了車,把車轅架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然後牽了騾子去吃草。而閔紅玉坐在車轅上,撕著芋頭皮,一邊吃一邊就問潘健遲:「你傷口怎麼樣?」

  潘健遲不料她能看出來,只說:「死不了。」

  他們在這裡歇腳,前後一個人家也看不到。只看到一條碎白的石子路,從山上一直延伸下來,又蜿蜒地爬上另一個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練書法寫的「之」字。只是這書法是小孩子初學,沒多少章法似的,只看到一疊一疊的折彎,無窮無盡,曝在這早春的太陽底下。畢竟符州時氣暖和,路邊的野草雖然經了一冬,也沒有枯敗的樣子。還有幾點零零星星的嫩黃,是早開的蒲公英,像是剛付出來的雛雞鵝黃的嘴,嬌嫩的都簡直不忍心看,一點半點綴著山石縫裡,被午間的風一吹,竟然有點春天的薄醺之意了。

  太陽確實好,天是通徹的藍,像是洋行裡賣的外國羽紗,隱隱透出一種類似玻璃的光澤,上頭浮著的雲,就是這羽紗上繡的花,又絨又蓬又松又細,絲絲縷縷,連花樣都是外國樣子,輕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國的繡花,總是一團團一蔓蔓,沒個分明處。

  他仰著頭看天,也不過一會兒功夫,或許只有幾秒鐘,也或許有三十秒,倒聽見閔紅玉「哧」地一笑,回頭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著他,說道:「別擔心了,這會兒她只怕都已經過了金州,快到長陡了。」

  潘健遲淡淡地說:「我倒沒有想她。」

  閔紅玉「嗯」了一聲,說道:「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想她,不過你不想她的時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

  潘健遲並不搭腔,閔紅玉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個人生來就是個壞人,看到別人高興呢,我就難過。看到別人難過呢,我就高興。所以你不想的時候,我偏要提起來,叫你難過一下子,這樣子我就高興了。」

  潘健遲雖然與她相處並不久,但也知道她確實有幾分古怪脾氣,所以聽她這樣說,也並不說什麼,只不過淡淡一笑。閔紅玉卻似乎有點不高興起來似的,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人可想啊,這樣的天氣,真叫我想起一個人來呢。」

  潘健遲撕開手中拿的芋頭的皮,淡淡地說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個好人。」

  閔紅玉卻很高興他終於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錯啦,我認識的人,全是壞蛋呢,就沒一個好人。」她稍停了停,又歎了口氣,「就連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個好人呢。」

  潘健遲笑了笑,閔紅玉說:「不過在我認識的壞人裡頭,你也算頂不壞的一個了。為人處事,也還是挺爽快的,咱們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艱險,我也沒打算落個好下場。不過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況裡,還要麻煩潘先生幫我一個忙。」

  她本來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潘健遲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麼吩咐,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閔紅玉歎了口氣:「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啦,況且你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歡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沒辦法搞到那張通行證。如果沒有那張通行證,說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遠城裡出不來。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過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時候如果你能幫上我,給我個痛快也就是了。」

  「你是怕就不出易連愷?」

  「呸!」閔紅玉忍不住輕啐一口,「那種沒良心的輕薄浪蕩子,誰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鎮寒關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買賣,至於易連愷,說實話,他是死是火,關我屁事。」

  潘健遲慢條斯理地剝去最後一塊芋頭皮,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大買賣,難道是那把銀勺子?」

  閔紅玉笑吟吟地說:「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覺得它就是,不管怎麼樣,我要去試一試,至於你,既然甘願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沒啥不樂意。」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你既然不信,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開得勝。」

  閔紅玉「哼」了一聲,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趕路的時候,閔紅玉卻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氣,再不同他說話,也不同陳大說話。三個人悶頭趕路。只聽見那車軲轆上釘的膠皮,碾在石子路上,劈里啪啦地作響。陳大仍舊是坐在車轅上駕騾子,他是個老實人,也覺得像是有哪裡不對頭。所以趕一會兒車,便要抬頭望望太陽。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寬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經過兩個鎮子,說是鎮子,也就是一條街,山上的農戶販了茶葉之類的東西下山來賣,但是這樣的早春時候,鎮子裡也沒有市集,只看到有賣豆腐的鋪坊,無精打采懸著一個布幌子,而門口架著油鍋,剛剛炸完油豆腐,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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