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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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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健遲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緩,轉過幾株皂角樹,只見一角穀場已經出現在面前,穀場後頭就是山石壘的院牆,正是山裡常見的農家。剝落了黑漆的木門扣著,一隻大黃狗正在門縫裡沖著他們倆狂叫,奈何門環上斜扣著一截細棍,雖然鎖不了人,狗卻在門裡頭出不來,只能隔門狂叫。這個村子在山坳裡,稀稀落落住著七八戶人家。大黃狗這麼一叫,村裡其他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吵鬧不休。潘健遲怕動靜太大,這樣的村子,進來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能不事事小心。 他隨手揀了塊尖石拿在手裡,用食指扣住了輕輕一彈,正好從門縫裡彈進去,雖然大黃狗正自亂蹦亂跳,但他這一彈準頭極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黃狗的鼻尖上,只聽那狗嗚咽一聲,軟到著竟然伏在了地上。村裡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吠聲漸漸地低了下去。 閔紅玉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由得十分詫異:「原來只知道你槍法不錯,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打狗??」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閔紅玉聽出他話中微帶譏諷之意,卻也並不反駁,只是微微一笑。他們進村後不久,就遇上了趕著牛回來的老叟。山間民風淳樸,他們說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錯過了打尖的集鎮,閔紅玉便掏了兩塊銀元出來,說是要買飯吃。那老叟連連擺手,最好見他們十分堅持,便收下了一塊銀元。將他們引回自家屋子裡,叫自家堂客燒水做飯,又忙著從後山竹園裡逮出一隻蘆花雞,竟然是招待貴客的樣子。 潘健遲從來沒到過這樣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裡人家比平原的農戶更加殷實,因為山裡來的人少,雖然近年來動亂頻起,卻也甚少有軍隊會闖到山裡來。而且收稅賦的官員,也懶得到這荒山野嶺裡來催逼,所以山裡人家只要燒荒墾出幾畝薄田,倒也不愁吃喝。這戶人家只有老夫妻兩個在家裡,說是大兒子去山下打犁頭了,馬上就要把田犁出來。山裡寒氣重,這時節屋子裡還燒著火塘,老叟一邊催促老太婆做飯,一邊招呼他們在火塘邊坐,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走道就是這樣,錯了宿頭,只好投奔人家。我們這山裡難得來一個外人,來了就是客。你們別嫌嗆人就是了,山裡都是燒火塘,沒辦法啊。」 潘健遲聽他的談吐,倒不似鄉間無知的老農,於是慢慢地詢問。原來這老叟還是遜清年間的一個秀才,姓陳,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為一場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幾畝水田都賣了,本想尋館糊口,偏偏運氣不好,幾個學生教來教去並無一個成才,鄉下本就不重讀書,有的學生退了學,有的學生生了病,終究逼不得已關了學堂,搬到山裡來,燒荒開墾。後來戰亂漸起,山裡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這麼多年了。 「先是鬧義和拳,然後鬧長毛,後來說長毛子在符遠上了岸,拿大炮轟城……總督大人嚇得沒有法子,換了衣服逃出城……別說總督大人了,誰不怕長毛子啊……我還親眼見過長毛子,說是修鐵路,那個洋人的管事,藍眼睛黃頭髮頭髮和稻草一樣,黃得那個金燦燦的!後頭還跟個洋兵,那個洋兵竟然是綠眼睛的,駭人哦……最後到底是鬧革命黨,皇上不當皇上了……」陳老叟拿火鉗架著火塘裡的木炭,又問他們,「現在外頭又鬧什麼?」 潘健遲笑了笑,說:「還不是打來打去,這個想當官,那個想發財。」 陳老叟點了點頭,說:「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子,要是都想不當官,都不想發財,也就太平嘍!」潘健遲倒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山間,跟這樣一位老農說這些話。真實的,白髮漁樵江拄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老叟從火塘的炭灰裡扒出幾塊烘好的地瓜給他們吃,說:「先墊墊饑,山裡沒點心,這是自己家裡在山上種的粗玩意兒,倒是蠻甜的。」說完就起身去灶間幫老婆子殺雞。潘健遲受過新式的教育,凡事講究女士優先,便先讓給閔紅玉,只想這樣看上去黑乎乎髒兮兮的東西,她大約碰都不願意碰呢。誰知閔紅玉道了聲謝就接過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告訴他說:「山裡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這種火塘裡烘出來的,我小時候就愛在炭火堆裡埋地瓜,可惜每次總吃不上。」 潘健遲問:「你小時候?」 閔紅玉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許我有小時候啊?誰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嗎?」 潘健遲受了她這樣一番搶白,便不再說話。看她拿著塊地瓜,臉被火塘裡的熱氣烘得紅彤彤的,她一貫脂粉濃豔,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雙頰被火一烘,倒有點像臉頰上新添兩團胭脂紅暈,只是這紅暈比胭脂要自然許多,真顯得有幾分稚氣,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時候也在山裡住。」閔紅玉說,「家道還算過得去,窮,也有幾畝薄田。我爹娘喜歡我兩個弟弟,我心裡也沒怨氣,誰叫他們是男孩子呢?後來到了荒年,山裡大旱,泉眼都枯了,連人都沒水吃,牲口、田裡更顧不上了。委實收不到幾顆糧,我爹就叫我舅舅帶我出來,折了身價銀子,拜了師傅學戲。科班規矩大啊,師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論,親生父母都再不相干的。打小都說我記性好,早年間村子裡頭鬧灶火,我學什麼像什麼十裡八鄉的人都說我能有出息。進了班子,師傅教戲文,我一遍就能記住。嗓子也不錯,說是祖師爺賞飯吃,要唱,真能唱紅了……我還記得第一回登臺,師傅說,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說到這裡,她突然淘氣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齣戲,唱的是什麼?」 潘健遲搖了搖頭:「我可猜不到。」 「你這個人沒趣透頂,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歡你。」閔紅玉白了他一眼,「只有秦桑那種傻女人,才把你當寶。」 潘健遲被她刺了這麼一句,也只淡淡一笑,並不辯駁。閔紅玉卻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這輩子都記得呢,第一齣戲唱的是《寄扇》。上臺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從嗓眼兒蹦出來了。從後臺偷偷那麼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啊!坐的滿滿當當的,我看了都直發暈,耳朵裡聽著那點子,嘁兒鏘嘁兒鏘嘁兒鏘……」她稍稍頓了頓,竟然輕聲唱起來,「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這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下來,堂屋裡頭本來就黑,只有火塘裡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細聲曼吟地唱著,仿佛仍舊處在那座燈火通明的戲臺上,唱著她生平第一齣戲。那些觀眾端坐在那裡,聽著她唱念做打,年輕嬌俏的少女,做出種種悲歡離合之態,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吧?當山呼雷動的喝彩聲響起來,她如癡如醉的模樣,就像是微曛,就像是被這火燒紅了臉頰,她的眼睛熠熠發著光,像是黑夜裡貓兒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著火塘裡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裡也燃著一把火,點亮著。 唱完這幾句戲文她就沉默了,將手上冷了的地瓜放進炭火堆裡重新烤,潘健遲卻忍不住問:「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後來怎麼又攪進這樣的渾水裡來?」 閔紅玉「哈」地笑了一聲,她笑的聲音非常尖,一點也不像她唱戲的聲音那樣圓滑柔美,她說:「渾水?天下還有人可以不蹚渾水嗎?我一介女流,又是個最下九流的戲子,任憑誰都可以來欺負,別說權貴軍閥,就算是普通人家,誰見了下九流的女戲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為我願意蹚渾水嗎?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願意,可連活路都沒有了。」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倒是十分之意外,因為畢竟兩個人還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樣的話,一聽便知道是實話。他雖然因為國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更是爭著一口氣,硬是以軍校第一的成績畢業。胸中大有抱負,只是未曾施展。而且對閔紅玉這樣的人,一直以來,不免懷了幾分輕慢之心。覺得她就是所謂的「交際花」,為人再是輕薄不過,貪圖名利富貴,不惜在易氏兄弟間周旋,今天聽她一番話,倒是十分出於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 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其實只是單純地唱戲,也不是養不活自己……」 「是啊。」閔紅玉淡淡地道,「誰叫我心比天高,命卻下賤。我不甘心只唱戲,不甘心只做下九流的戲子,哪怕紅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個月包銀再多,又有什麼用?清白人家不會娶我,權貴之家更是視我為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闖到這名利場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是哪怕有一線機會我也要試一試,誰說女人就幹不了大事?誰說這天下爭來爭去,就只是男人地分內。花木蘭還能代父從軍呢,梁紅玉還能擊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不妨她倒有這樣的志氣,不由得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閔紅玉忽然嫣然一笑,嫵媚頓生:「可不是,誰說這天下只有權貴們得份兒,比如潘副官你,哪點比易家那幾個公子哥兒差了?易連愷不過生得一個好爹,就算是易繼培,當初也是一兵一卒打出來的天下,當年誰能想到他能有裂土封疆的今日。潘先生,要不是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很願意跟你合作,趁著這天下大亂,好好蹚一蹚這渾水呢。」 潘健遲道:「這與我有意中人有什麼關係?」 閔紅玉悠悠歎了口氣,說道:「你有意中人,難免就有所羈絆。行事的時候未免縛手縛腳,顧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兒女私情,婆婆媽媽柔情蜜意,遲早會壞事。所以我不能與你共事,你這種人,也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無心成所謂大事。對得起民族國家,也就對得起自己了。倒是閔小姐你,真是胸懷大志。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閔紅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講了個笑話似的,她見他似乎頗不以為難的樣子,便笑吟吟說了句壅南家鄉話:「謝謝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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