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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並不是著急,只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麼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他幾次,此時只見兩個青衣男僕,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仿佛一頂滑竿,只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僕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杆。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只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不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複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只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裡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裡更是安靜,只聽到屋角的一座鍍金西洋小鐘,「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的風撲在窗櫺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並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易連怡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喟歎:「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在醫院裡,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一杠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搶。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院圍起來。老頭子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畢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為什麼反倒要幫你卻不幫他?」易連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覺,只不過略一動彈,便有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從馬上摔下來,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連愷略略動容,揚起眉頭,似乎是若有所詢。

  「別裝糊塗了,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廢人,所以你早防著老二,甚至還想將計就計來陷害老二——別問我為什麼知道,這家裡什麼事,我其實都知道,不過有些我願意說,有些我也不想說罷了。不止我知道這事,我猜父親心裡,其實也隱約知道一點。所以這麼多年,他雖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沒有戒備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發到昌鄴去,我想他就是為了留條後路,順便也保全你。父親待你,總是不教你吃虧的。沒想到老二連半點父子親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為強,來了一出『逼宮』把你給漏在了符遠城外,你來了一手倒脫靶,輕輕鬆松將他攆到西北。老三,其實我是挺樂見你這一招的,起碼替我出了口氣。只是你這個糊塗可裝得大了。一裝裝了十幾年,連父親都覺得你不堪重用,從來沒想過給你軍中之職,可是你卻是咱們兄弟幾個中間,心機最深沉的一個。你成日地胡鬧,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呢。」

  易連愷坐在那裡,此時方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道:「大哥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要說到心機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來也追不上大哥。大哥這十幾年來深藏不露,才真真叫連愷佩服。」

  易連怡笑了笑:「我把你關了這些日子,你心裡有怨氣我知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不好,不在醫院裡把傷養好,也沒辦法出來辦事情。我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易連愷道:「原來大哥還有事情交給我辦,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辦交涉呢,還是要我去跟李重年辦交涉?」

  易連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癱軟,笑起來的時候也只是胸腔震動,可是聲音宏亮,顯得極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帥說你聰明卻糊塗,你竟連他老人家也瞞過去了。你這麼個人精,哪裡卻有半分糊塗了?」

  易連愷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辦事,所以只管誇我。其實只要是大哥叫我辦事,我自然會盡心盡力,也不用拿話這樣哄我。」

  易連怡曲著雙指在扶手上輕叩,昂著頭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既然已經猜到了,咱們兄弟說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沒錯,現在我想叫你去吧老二請回來,畢竟這麼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當面鼓對鼓、鑼對鑼地說清楚了,才算是個局。」

  易連愷搖了搖頭:「大哥這可是為難我了,老二是我帶人圍城給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帥說項,我還可以勉力一試。叫我去把老二找回來,大哥想,他新仇舊恨一股腦發作,如何肯聽得進我的一言半語?我徒勞往返也罷了,耽擱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連怡微笑道:「我哪裡有什麼大事,不過是統共才兄弟三個,我又是這等殘廢身軀,還不知道能拖幾年,老二在外頭我委實不放心,不如將他找回來,有些話說清楚了,可也死而無憾了。」

  易連愷道:「既然大哥將話說到了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這一趟的。不過老二心性狡猾,我儘量去勸他,他鑰匙不肯來,我也沒轍。」

  易連怡仍舊是滿臉微笑,說道:「只要你好生相勸,老二總不至於不識抬舉。」他稍稍一頓。又道:「外頭兵荒馬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裡,我命人好生保護她的安全,你儘管放心去辦事,等你回來,保證三妹妹毫髮無損。」

  易連愷笑道:「大哥對我的關照,那真是沒得說了。」

  易連怡也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用這樣見外。」

  他們兩個既客氣又親熱地說著話,秦桑心裡的寒意卻一陣陣湧起,易連怡讓易連愷去辦得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殺人。只怕易連愷還沒有見著易連慎,就會死在亂軍之中。而且易連怡這番話的意思,明明是要將自己扣做人質,以此脅迫易連愷。這兩個人話裡話外的弦外之音,卻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來看易連愷,他卻並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麼擇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動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這裡,還要煩大哥大嫂多多照應。」

  易連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傷,這樣的天氣匆匆出城,叫我這做兄長的於心何忍。」他說道,「我叫人略備了些酒菜,待與三弟共飲幾杯,也算是餞別之宴。」

  易連愷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連愷身上有傷,酒就免了,大哥的餞行之語愧不敢當。」

  易連怡道:「我倒忘了你的傷。不過你遠行在即,想必還有許多話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識趣的人了,左右你們的屋子還收拾在那裡,不如我叫廚房做個火鍋送過去,你們小夫妻就在房裡吃飯,也好說說私房話。今天你們就留在府裡,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連愷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連愷無話可說。」

  易連怡道:「我特不耽擱你們小倆口話別了,你們就去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望著易連怡道:「大哥對我的照應,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易連怡輕笑了一聲:「三弟果然是年輕氣盛,一輩子這種話,可是輕易說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來,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去吧。」

  易連愷因為是你幼子,所以從前一直住在上房西邊的跨院裡頭。從抄手遊廊走進去,彎彎曲曲頗有一點路。他因為傷後走路吃力的緣故,所以易連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將他們送回房裡去。

  雖然符州時氣緩和,但是被朔風一吹,顯得越發孤伶伶形銷骨立。秦桑扶著滑竿的扶手,一路走著,只是默默地想著心思,待進了他們從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頭來。這裡原是易連愷婚前所居,後來兩個人結婚,重新又粉刷裝飾過,不過他們從婚後就別居昌鄴,這裡的屋子一年到頭,空著的時候居多。但易連怡顯然命人重新灑掃過,屋子裡極是整潔。

  院子裡本來種著幾株桂花樹,不過天氣寒冷,桂樹固然枝葉凋落一盡,而臺階下種的萱草亦近皆枯黃,被風吹動漱漱作響。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裡空落落的桂樹,又見易連愷臉色蒼白,於是問:「是不是傷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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