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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他晃了晃頭,卻見何順生站在旁邊,倚著棧橋圍牆,咬著一支煙,滿臉的凝重,與以往那個好酒、沒正經的何順生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臉,說:「你來幹嗎?我又沒打算尋短見。」

  何順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齊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個人,心軟著呢。就憑她這些年任勞任怨地操持這個家,你就知道她是個好女人,不多見的好女人。我他媽的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讓我撿著了。」

  何春生跳下來,貓下腰,點煙。海上風大,坐在上面很難把煙點著。他和哥哥並排趴在棧橋圍牆上,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說:「我知道嫂子是個好人,雖然她把飯菜燒得像豬食,但豬食也得有人願意燒不是?」

  兄弟兩個不再說話,倚著棧橋抽了幾支煙,就趿拉著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這兩年青島的人氣逐漸往東移去了,西部老城區日見沒落,人煙稀少,車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拋棄的破落老女人的意味。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走著,海上來的風沿著中山路往市區內灌,他的影子在風裡影影綽綽地動。

  何順生走在前面。比起結婚前,他越發瘦了,肥大的褲子像麻袋套著一根麻稈一樣套在他腿上。他一面走,一面把背心掀上去。無論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飯,他的肚腩看上去總是那麼癟,這讓何春生既納悶又辛酸,總覺得哥哥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以至於他怎麼吃都胖不起來。

  何春生快走兩步,叫了聲哥,趕上去和他並肩。

  何順生看了看他,說:「看好了房子,和我說一聲,沒多,還有個少。」

  何春生看著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說:「再說吧,等我和織錦商量一下,實在不成,我們住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麼多間房子。」

  何順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媽的說的是人話?你嫌咱媽活得太長了還是怎麼了?」

  何春生垂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這不是怕咱媽為難嗎?」

  「你怕咱媽為難也不能往死裡窩囊她。咱媽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要強了一輩子,除了和命認輸,她和誰認過輸?讓她兒子住到丈母娘家,虧你也想得出來!」說完這話,何順生扔下垂頭喪氣的何春生,一個人走得飛快。

  何春生在街邊站了一會兒,也快步追上去。他追到何順生身後,自言自語地說:「聽天由命吧,現在我倒希望織錦說她不和我結婚了,省得全家跟著一起鬧心。」

  「你就別口是心非了!織錦沒答應嫁給你之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喪著個臉,好像我們都欠你錢似的。」

  6

  週六,大多數家庭都會趁週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購齊了,超市里就人滿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縫裡溜來溜去,忙完一天,腦袋又昏又漲,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時,他接到織錦的短信,說在休息區等他。他看著短信,待了一會兒,莫名的心就慌起來。他很怕織錦告訴他,她已選好了房子,到時候他怎麼說?他說家裡沒錢,不買房子了?那織錦問他在哪裡結婚,他該怎麼說?總不能厚著臉皮和她商量,把她原來的閨房當新房吧?

  一連串地猜測下來,焦躁就像一團乾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裡一跳一跳地伺機找個縫隙躥出來。

  就在這當口,收銀員小丁不識時機地招惹了他。她收銀時總出錯,她一出錯,就扯著狐狸一樣尖細的嗓子喊:「組長!組長!給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會輕盈地滑到她的身邊,把卡插進去,一邊說笑一邊把她輸入錯誤的商品價格刪掉,很簡單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覺得小丁的聲音像一股強勁的風,蜷縮在他心底的憤怒的火苗,被一點點地撩撥起來。

  他強壓著怒火,滑到小丁身邊。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來自郊區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細長,皮膚白皙,胖乎乎的,像個人見人愛的洋娃娃。平時,何春生也蠻照顧她的。漂亮且又嘴巴甜的女孩子從來都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顧。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煩。

  小丁的收銀台前顧客很多,排著長長的隊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洶湧的缺口。

  他並沒急著給小丁消除收銀機上的錯誤數位,而是劈頭蓋臉地說:「小丁,你早就不是見習生身份了,為什麼你出錯的次數比見習生還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何春生,眼淚慢慢地滑了下來。排隊的顧客有些不耐了,在後面催:「快點兒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這才恨恨地把磁卡插進收銀機,劈裡啪啦按了幾下,正要轉身走,冷不丁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別是當眾讓她下不來台,「組長,你憑什麼跟我發火?」

  何春生覺得她問得可笑,「難道我對你發火發錯了?」

  小丁不依不饒,「你傷我自尊了。」

  「不是我傷你自尊了,而是你經常犯一個成熟收銀員不應該犯的錯誤。就你這麼糟糕的工作狀態,難道要我當眾表揚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來後,顧客反而不催了,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笑嘻嘻地看他倆吵。人圍得越來越多了,在超市做了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頂撞,還是當眾。

  收銀組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就組長一個男人,很有物以稀為貴的意味,何順生就經常笑稱自己是紅色娘子軍裡的洪常青。

  織錦沒去找何春生,買了一瓶水,在休息區喝。週末的超市內內外外全是拎著大包小包的人,空氣中混雜著種種說不清的味道。織錦有點兒心煩,覺得超市里的空氣太髒了,你吞進去他吐出來的。正打算給何春生髮個短信,到超市外的陽傘下等他,就聽見收銀台那邊嘈雜起來了,人也像滾雪球似的聚了過去。平時,織錦最瞧不慣愛看熱鬧的人,不過因為無聊,她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聽出這聲音裡有何春生的動靜,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擠進去。一看,果然是何春生正和一個女孩子吵得滿嘴白唾沫。

  織錦看不慣何春生一大男人當眾和一小女孩兒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沒想到是織錦,頓了一下,又想借機讓織錦看看他的威風,遂轉過頭,恨恨地對小丁說:「就你的工作態度,咱們周會上談!」

  圍觀的顧客也紛紛解圍:「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們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著織錦往外走,就見小丁怔怔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把收銀機鑰匙一把扔向他的後背,「何春生,我和你沒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轉過身,拾起鑰匙,看著小丁,「你還真來勁兒了?」

  小丁直直地看著他和織錦,突然就捂著臉,哭著跑了。

  排隊的顧客就亂了,心氣平和些的,不滿地嘟囔著去其他收銀台付款了,脾氣大的,推著車子要去找店長。

  織錦見狀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區等你,你去把問題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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