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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羅發現老何橫在冰窟窿下,像石頭一樣沉,木頭一樣僵。老羅忽然覺得有些不祥,拼命伸手去拽。終於,老何的腦袋伸出冰窟窿口了。望著戰友老何的臉,老羅號啕大哭。

  老何的鼻孔和嘴裡有鮮紅的血往外流,像綿綿不絕的蟲子不停地往外爬……這是典型的嗆水特徵。也就是說,他在水下沒憋住氣,水衝破了他的肺甚至是心臟。

  老羅發瘋般把老何往外拖,拖出來後,發瘋般背著他往醫院跑。可是,冬天的大沽河周圍太寂寞了,寂寞得跑了很遠找不到一條路,看不見一個人,寂寞得整個曠野裡只能聽見他呼救的回聲。

  終於,一個去趕集的老鄉幫他把老何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醫生看了看老何的瞳孔,又聽了聽他的心臟,說:「沒救了,拉回去吧。」

  老羅一把抓住醫生的手,「大夫,你再看看,他身體一向很強壯。」

  醫生見慣了生生死死,漠然地把聽診器拿下來掛到脖子上,「嗆水身亡和身體素質好沒有必然的聯繫,節哀順變吧。」他拍了拍老羅的肩,就去看一位被拖拉機撞傷的病人了。

  老羅呆呆地看了戰友一會兒,突然跑到旁邊,對一位護士說:「我覺得這是在夢裡,你說呢?」

  護士驚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不是夢,是真的。」

  老羅說:「那……你打我一下。」

  護士猶疑。

  老羅急了,抓起她的手,「你打呀!」

  醫生對護士點了一下頭。護士把手抽出來,又審慎地看了看他,抬起腳,在他腳上踩了一下。

  看著護士的鞋落在自己的腳上,一陣鑽心噬肺的疼痛蔓延了老羅全身。不,不是腳疼,是悲痛,像巨大的獸,猛地一口就把他吞噬了。老羅的眼淚刷刷地滾了下來。

  傍晚,何春生的母親來了。她一臉的狐疑,像在提防有人搞惡作劇騙她。她身後是拖著長鼻涕的何順生,正在和羅錦程搶一把彈弓。老羅一把奪過彈弓,塞給何順生,羅錦程就鼻子眼睛皺成一團地哭了起來。

  何春生的母親呆呆地坐在丈夫遺體旁,摸了摸他的臉,說:「順生他爸,順生他爸……」

  老羅呆呆地站在老何遺體的另一側,覺得自己成了罪人,千古的、永無機會赦免的罪人。織錦媽媽也在,她攬過羅錦程和何順生,滿臉是淚。

  老羅說:「老何是英雄,他是因為下冰窟窿救我才……」

  何春生的母親抬眼看了看他,開始號啕大哭,用頭砰砰地撞著太平間的檯子。

  老羅只覺得萬箭穿心,恨不能老何根本沒下冰窟窿救過自己。他將來的人生承擔了太大的罪過,大得都失去生存的意義了。他往何春生母親面前走了兩步,撲通跪下來說:「嫂子,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

  老何的喪事辦得收聲斂息,除了幾個至親好友,幾乎沒什麼人知道。在那個年代,軍人因為去釣魚而喪了命,是極不光彩的,有貪圖享樂的意味,好比現在政客死在妓女的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辦完喪事,老羅跟何春生的母親陳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面上的提議:如果兩家生了一兒一女,就結成親家;生兩個女兒或兩個兒子,就結拜為姐妹或兄弟。

  何春生的母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倆,「別說這些了,我還要把何順生養大,不會去死。」

  老羅說:「嫂子,我是認真的,我會履行老何的遺願。」

  何春生母親的眼睛瞪得很大,滿眼的淚,直勾勾地看著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說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說該死的冰?」

  內疚和負罪感讓老羅呆如木雞。

  何春生母親哭了起來,悲哀地說:「你能不能不說老何?你一說他,我就難受。」

  半個月後,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緊緊地閉著眼睛,哭鬧著來到這個世界。他的母親側著頭看了一眼檯曆,說:「就叫春生吧。」

  次年秋天,織錦出生了。當何母抱著春生去醫院看望織錦媽媽時,她讓春生摸了摸織錦粉嫩的小臉,「春生,你媳婦真漂亮。」

  織錦媽媽笑得有點兒尷尬。

  因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職,隨軍進城的何春生母親就不能在軍人服務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廠疊紙盒,掙的錢剛夠糊上兒子們的兩張嘴。織錦爸爸常來送些大米、花生油什麼的,織錦媽媽也常給春生和順生買新衣服。可是,這些好意她都不願領。那時的她多麼年輕氣盛啊!但凡年輕氣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討厭被人施捨、被人垂憐,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憐過活,就會覺得屈辱。

  再者,這些説明都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老何的死。如果老何不死,她家也會有吃不完的大米,春生和順生也會有很多新衣服和玩具。他死了,這些就成了泡影。她不願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因為老何的死,她失去了美好的生活。

  那時的她因為年輕而自信,不願擁有怨恨這種徒勞的情緒。它是種毒藥。她和兒子也這麼說,它毒不到別人,只能傷害自己,你們不要去碰它。她說:「你們的爸爸雖然死了,但是,他是英雄。你們不要恨羅家伯伯,雖然你們的爸爸為了救他而死,但是,你羅伯伯給了你爸爸一個做英雄的機會。」

  她要讓死去的老何成為兒子們心中的英雄。

  後來,每當何順生跟街上的孩子打架被人找上門時,他就會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做個像我爸爸那樣的英雄。」她高高揚起的巴掌就落不下去了,頹然垂落在空氣中,和眼淚一起。

  幾年後,母親在湛山農貿市場擺了一個包子攤,賣高密爐包。其實她也不知道高密爐包什麼樣,反正別的賣爐包的都說自己賣的是正宗的高密爐包,她也就把自己的爐包叫高密爐包了。

  自從開始賣爐包後,母親漸漸胖了起來,手背上堆出了一個個小窩。沒人的時候,她就把手擺在眼前,細細地看。曾經有個看手相的來買爐包,見了她的手,很是訝異,說她長了一雙不用自己動手就金銀滿屋的貴人手。望著那人的背影,母親怔了一會兒,把一雙粘著油帶著面的手舉起來,看了一會兒,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老天給了她一雙貴人手,又給了她一條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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