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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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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他笑了一聲,這笑聲很怪,像是自嘲又像是自慰,「我這一輩子,充滿了浪漫色彩。能寫好幾部傳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我祖上是廣東陸豐的船民。或者說是海鬼水怪吧。從小,我就在海水裡泡,我知道海風是什麼味兒,我能聞見海風裡的鹹味,腥味,一聞這海風,我就知道天是不是要變,我還知道魚汛在哪兒。」 真是有些浪漫呢。梅妹覺得,他的故事,開頭就開得像一席粵菜。 「我從小就跟著我娘在海邊兒上織漁網。直到現在,我一作夢就夢見柳樹,漁網、海潮、沙灘,對了,還有仙人掌。就像《澎湖灣》裡唱的那樣。唉,我真喜歡那只歌。那歌兒的旋律一響,我就又返老還童了。」 他又笑了一陣,那笑聲沙啞、難聽,像是哮喘,又像咳嗽。 「我還知道漁民的姑娘有多麼漂亮。我小的時候,大概很可愛,我不喜歡穿衣服。我們那裡沒有冬天,不會下雪。我長到二十歲還不知道雪是什麼樣子。我記得那些姑娘、媳婦都喜歡抱我,跟我玩,摸我的小雞兒。我們那個村子裡男人缺、寡婦多。海上作業,風浪大喲。咳!」 他忽然不說了。 梅妹聽見他把電話筒放在桌上,去找什麼,她猜想,他是口渴,去找水喝? 果然,他像是拿了一個瓶子過來,她清楚地聽見瓶子的磕碰聲,喝水聲,甚至聽見他喉嚨裡咕嚕了一聲。 「唉,喝口酒。提提神。」 是喝酒。梅妹問:「您喝的是什麼酒?」 「白酒。我這輩子沒別的嗜好,氣管炎,煙是不能抽了,可這酒,我可是不可一日無酒。離不了這玩意兒,離開了它,我老頭子可就真地該跳樓了。唉,我簡直弄不懂我自己了,我是死了好呢,還是活著好?」 「這也是問題嗎?」梅妹說,「當然是活著好。」 「可像我這樣的行屍走肉,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瞧您說的,」梅妹說:「中國是個有著敬老傳統的國家,老人是我們民族的一筆財富呢。」 「姑娘,你真的這麼認為?你不覺得像我這樣的老棺材瓤子討厭?」老頭說這話時,竟像真有些驚訝。 「您看我像是為了討好您而在說假話嗎?」梅妹委屈地問。 「您的雙親都還健在嗎?」老頭兒急切地問。 一句話問得梅妹熱淚盈眶,她居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停了一下,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才說:「不。他們都走了。」 老頭兒吃了一驚,他說:「對不起,姑娘。我惹你傷心了。」 梅妹含著淚說:「我是個不孝順的女兒。這的確是件讓我太傷心、太傷心的事情。我事業有成,我的父母沒法分享我的快樂,我大難當頭,沒有人來分擔我的淒苦。」 「別這麼說,」他反過來安慰她了,「你身邊還有丈夫和孩子。可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只有我一個孤老頭兒。我的眼裡沒有希望,像這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雨季的夜。」 是的,跟這老頭相比,她幸福多了。她有她的事業,她擁有青春和美麗,還有熱烈地眷戀著她,追求著她的男人。 「也許,我還擁有一點什麼。那就是過去、許多許多,太多的回憶,我天天就生活在這種回憶之中。這回憶中什麼都有,酸的甜的,鹹的辣的,苦的澀的。我也有過輝煌,人生罕見的輝煌,我也愛過,有過轟轟烈烈的愛情。一點也不比你們年輕人遜色。而且我還活著,活著。」 她聽見他呷了一口酒。她似乎看得見他拿著一隻可以裝在口袋裡的小酒瓶,扁扁的像一本袖珍的書一樣的小酒瓶,那裡面盛著像「西風」或「五糧液」、「瀘州窖酒」那樣的烈性酒,他時不時地可以從口袋裡掏出來,呷上一口。 「能活到我這個歲數,不容易呵,」他歎息一聲,「我的親朋故舊,我的三朋四友,我的同僚部下,十有八亡,都入土為安了,可我不是還活著嗎?不是還有酒喝,有一間這樣小小的閣樓,還能手握著電話話筒,與你這樣的姑娘聊天嗎?既然如此,我還抱怨什麼?怨恨什麼?」 他又笑了,依舊笑得那麼嘶啞,那麼難聽。 梅妹感慨萬端。 老頭兒是在自慰,在自我心理調適,這對於這種處於極度的寂寞與孤獨中的老人,太重要,也太寶貴了。她想,中國有許多許多這樣的老人,就是在這個城市裡,也有至少幾十萬這樣的老人。而且,中國正在步入老齡化的社會,她們又怎麼可以對這擁有一億老人的國家,在這件事上,掉以輕心呢? 頓時,她覺得這與這老頭兒的談話有了新的意義。 「人生七十古來稀喲,可我已經八十五歲了。我還有什麼可以怨天憂人的?」 他又笑了一陣。 「您剛才說——」鄭梅妹引導他,「您的同僚部下?」 「對。」他深沉地說:「我曾經是一位將軍。當然,是敗兵之將。」 將軍?她大大地吃驚了。難怪他說,他這一生也曾經輝煌過。他又是個廣東人,漁民的兒子? 「你說,您是個漁民的兒子?」她很想聽他講下去,講講他的傳奇。 「我十歲的時候,跟我的父親到了馬來西亞。」 「對那個島國,你還記得些什麼?」 「我恨那個地方!我父親感染了熱帶瘟疫,我到現在也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病,大概是霍亂,一種非常可怕的傳染病,死到那裡了。我在那個島國呆了五年,又回國了。」 「對那個島國,你保留了一點什麼記憶?」鄭梅妹想聽他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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