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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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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手們分頭去找燒柴和草皮,包順貴和楊克坐守在洞口。楊克說:這條母狼又老又有病,枯瘦如柴,活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再說,夏天狼皮沒狼絨,收購站也不收,還是饒它一命吧。 包順貴面色鐵青,吐了一口煙說道:說實話,這人呐,還真不如狼。我帶過兵,打起仗來,誰也不敢保證部隊裡不出一個逃兵和叛徒,可這狼咋就這麼寧死不屈?說句良心話,額侖的狼個個都是好兵,連傷兵老兵女兵都讓人膽顫心驚……不過,你說夏天的狼皮沒人要,那你就不懂了,在我們老家,狼毛太厚的狼皮沒人敢做皮褥子,睡上去人燒得鼻子出血,毛薄的狼皮倒是寶貝。你可不能心軟,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窮寇也得斬盡殺絕。 巴圖等人用繩索拖來一捆捆枯枝,沙茨楞等人用單袍下擺兜來了幾堆帶土的草皮。包順貴將乾柴濕柴堆在洞口,點火熏煙。幾位獵手跪在洞口火堆旁,端起蒙古單袍的下擺,朝洞裡煽煙。濃煙灌進洞裡,不一會兒,石堆四處冒煙,獵手們急忙往冒煙處糊草皮,洞外一片忙亂一片咳聲,石堆上漏氣漏煙處越來越少。 包順貴抓了一大把半幹辣椒,放到火堆上,一股嗆辣濃煙被煽進洞裡。人和狗都站到上風頭,石洞正處在石堆的下方,像一個大灶的添火口。辣煙滾滾而入,一會兒就完全灌滿了石洞,獵手們只是故意留出了一兩個小小的出氣口。忽然,洞裡傳出老母狼劇烈的咳嗽聲,所有的人都緊握馬棒,所有的獵狗都弓背待搏。洞中的咳聲越來越響,像一個患老年支氣管炎的病人,咳得幾乎把肺都要咳出來了。然而,母狼就是不露頭。楊克被殘煙嗆出了眼淚,他簡直無法相信狼有這樣驚人的忍耐力。要是人的話,死也要死到外面來了。 突然,石堆嘩啦一聲,一下子塌下半米,幾處石縫沖出幾股濃煙,不一會兒,所有封泥處都重新冒出煙來。幾塊大石頭向擂石一樣滾砸下山,差點砸著扇煙的獵手。人們驚出一身冷汗,包順貴大喊:洞裡塌方,快躲開! 洞中咳聲驟停,再沒有任何動靜。辣煙朝天升去,石洞已灌不進煙了。巴圖對包順貴說:算你倒楣,又碰上了一條敢自殺的狼。它把洞扒塌了,把自個兒活埋了,連皮子也不給你。包順貴惱怒地吼道:搬石頭!我非要把狼挖出來不可。 忙累了多日的獵手們都坐石頭上,誰也不動手。巴圖掏出一包好煙,分給眾獵手,又給包順貴遞上一顆,說道:誰都知道你打狼不是為了狼皮,是為了滅狼,這會兒狼已經死了,不就成了嗎?咱們這點人,怕是挖到明兒天亮也挖不成。大夥都可以作證,你這回帶打狼隊,趕跑了狼群,還打死了兩條大狼,把一條狼逼得跳了崖,還把一條狼嗆死在石洞裡。再說,夏天的狼皮賣不了錢啊……巴圖回頭說:大夥能證明嗎?眾人齊聲說:能!包順貴也累了,他猛吸一口說:好吧,休息一會兒,就撤! 楊克愣在石堆前,他的靈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氣都沖發出來。他幾乎就要單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壯士禮,挺了挺身子還是站住了。楊克走到巴圖面前向他要了一支煙,吸了幾口,便雙手舉煙過頭,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後把香煙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縫裡。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墳,嫋嫋煙霧輕輕升空,帶著老母狼不屈的靈魂,升上藍藍的騰格裡。 獵手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沒有跟著楊克插香。人吸過的香煙是被蒙古牧民認作不潔之物,不能用來敬神,但是他們都沒有計較楊克這種不潔的方式。獵手們掐滅了手中的香煙,站得筆直,仰望騰格裡,默默無語,目光純淨清澈,比香煙更快地直上騰格裡,護送老母狼的靈魂抵達天國。連包順貴都不敢再吸一口煙,直到煙燒手指。 巴圖對包順貴說:今天看見了吧,從前成吉思汗的騎兵,個個都像這兩條狼,死也要死得讓敵人喪膽。你也是蒙古子孫,根還在草原,你也該敬敬蒙古神靈了…… 楊克心中感歎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戰鬥力,狼圖騰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古代漢人雖然幾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宮廷和民間骨子裡真正流行的信仰卻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華夏農耕民族得以延續至今的一種極為實用的活命經驗和哲學。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賴勁」,也是一種民族精神,而這種精神又滋生出多少漢奸偽軍,讓遊牧民族鄙視和畏懼。中唐晚唐以後漢人一蹶不振,頻頻淪為亡國奴,秦皇漢武唐宗時代的浩浩霸氣上哪裡去了呢?難道是因為中唐晚唐時,中原大地的狼群被漢人斬盡殺絕了麼?是由於兇猛卓絕的狼老師被滅絕,才導致民族精神和性格的萎靡?楊克又有新問題可以和陳陣討論一夜了。 獵隊快到帳篷的時候,包順貴對巴圖說:你們先回去燒一鍋水,我去打只天鵝,晚上我請大夥喝酒吃肉。楊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鵝殺不得。包順貴頭也不回地說:我非得殺只天鵝,衝衝這幾天的晦氣! 楊克一路追上去,還想勸阻,但是包順貴的馬快,已經先行沖到湖邊。湖上的水鳥大雁野鴨,還在悠悠低飛,根本不提防騎馬帶槍的人。蘆葦中飛起七八隻大天鵝,像機群剛剛駛離機場跑道,騰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撲來,在包順貴頭頂上落下巨大的陰影。還未等楊克追上包順貴,槍聲已響,啪啪啪一連三槍,一隻巨大的白鳥落到楊克的馬前。馬被驚得猛地一閃,把楊克甩到濕漉漉的湖邊草地上。 白天鵝在草地上噴血掙扎。楊克多次看過芭蕾舞劇中天鵝之死那淒絕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鵝卻沒有舞劇中的天鵝那麼從容優雅,而像一隻被割斷脖子的普通家鵝一樣,拼命蹬腿,拼命撲扇翅膀,拼命想用翅膀撐地站起來,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掙扎。血從天鵝雪白側胸的槍洞裡噴湧出來,楊克撲了幾次,都沒有抱住它,眼睜睜看著那條細細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後一滴滴流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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