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戀君已是二十年 | 上頁 下頁


  將來。我把他的衣服全部疊好,放在自己的腿上碼平,心中想著將來。將來。將來是多久之後?長大之後嗎?我才14歲,如果18歲才算長大。那麼,18歲之後,我想做什麼呢?良久的沉默之後,他起身離開,說你好好睡覺。

  我卻無論怎麼都睡不著了。那該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的。因為一句話。因為那個不可預知的將來。

  展翔,那是我第二次見你。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看著你雙手的厚繭,心中疼痛得落淚。你的目光落在我的頭頂,熱血瞬間湧向我的面頰,感謝暮色掩飾了我臉上的緋紅,讓我不必太過緊張而忘記呼吸。我忘記了在來時的路上心中默默練習過的話語,忘記了大大方方叫你一聲——叔叔。

  7.

  一周後大姑生產了。是個男孩。姑父樂得合不攏嘴,大姑更甚。臉上的表情是滿足、自豪,甚至可以說是傲視群婦的。我猜她心裡是在想:誰說俺不會生?俺是不想生,俺只要想生,一下就生男孩!院落裡又開始熱鬧喧嘩起來,三三兩兩的人提著禮品過來道喜,媽媽伺候著月子裡的大姑,她現在一天要吃六頓飯,姑父也是忙裡忙外,展翔依然要去石場幹活。

  我趴在床邊和大姑說話,看著初生的小嬰孩,摸摸他的小手小腳,咿咿呀呀的說些自己都不會翻譯的話。

  我很少見到展翔。早晨我沒起床他就走了,中午他在鎮上的石場吃飯,只有吃晚飯的一點兒時間,相顧,但總無言。

  小娃娃已經10天了,每天一個樣子。小傢伙精力充沛,折騰得幾個大人筋疲力盡。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展翔還沒有回來,我們吃到一半小傢伙又開始哭鬧,媽媽和姑父都沖進去幫著大姑照顧嬰兒。我坐在院子裡。等他回來了,看著他放下工具,看到他用右手抓著左胳膊。我沖過去,扒開他的手,看到一條傷口,還有些微的血慢慢的沁出來。我感到很疼,就像自己的胳膊受傷了一樣疼痛。拉他到水井邊洗去血漬,用我綁頭髮的手絹給他擦乾,去廚房找到火柴盒,揭下火柴盒的火藥皮兒,沾點唾液,貼在他的傷口上。

  他任我做著這一切,不說話。我的身高只到他的胸膛,他濃重的呼吸縈繞在我的臉上。我覺得我只要把身子往前傾一點點,頭就能夠抵達他的身上。我也真的那麼做了。我往前走了一小步,把臉側著放在他的胸前,我聽到咚咚的有力心跳。他的身上有著太陽和汗水的味道,很溫暖,很舒適。舒適得想眯起眼睛睡覺。我感到他的右手就放在我的腰際。最終,他卻把手放在了我的頭上,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頭,很輕,像我摸嬰孩的力道。我退後一步,走開。上樓。

  第二天中午,媽媽把從家鄉帶來的醃肉燉了滿滿一鍋,大姑問醃肉都燉完了嗎,媽媽說是呀。大姑接著說小翔子還沒吃,燉熟後不知道晚上會不會壞,天氣這麼熱。我若無其事的說,要不我給他送過去吧,反正離得也近,我也想到鎮上看看。媽媽和大姑對視一眼,默許了。

  我用雙手端著裝在搪瓷盆裡那香氣四溢的食物,憑著記憶,找到那個採石場。是吃飯的時候,偶爾才聽到幾下叮噹之聲。出賣苦力的漢子們在樹蔭下吃著午飯,灰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巡視著眾人,眾人也回望著我。然後,他就走了出來。就算在這樣沙塵肆虐的環境裡,他依然有著異於旁人的整潔、乾淨。

  他接過我手中的食物,拉我到一塊有著蔭涼的斷石上坐下。問我:「你吃了嗎?」我點頭。但他仍然將肉揀出來,夾給我吃。我抿著嘴搖頭。他卻堅持,不曾收回舉在半空中的筷子。我伸出手指,捏住那塊散發著誘人味道的醃肉,遞到他的嘴旁。他笑了。似柳絮般綿軟而柔和的笑意,飄蕩在夏日正午的空氣中。

  小娃娃半個月了。一個晚飯上姑父問大姑,要不要擺滿月酒。姑媽想了想說,不擺了,咱自己歡喜就行了。擺了酒小翔子的學費就不夠了。我看到展翔垂下去的、含淚的眼睛,他說三嫂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大姑笑了笑說:「別講那麼長遠的事兒!現在快給你的侄子取個名字吧!咱家裡就你文化水準最高,取個像樣子、有文化一點的名字!」

  展翔說已經想好了,就叫淩宵。

  大姑連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還真是好聽,還和翎翽重音呢!一聽就知道是親戚。媽媽也說淩宵,又姓展,是個好名兒哩。大姑說那就叫淩宵了?!又晃著懷中的嬰兒說:「快點學會叫叔叔嘍,名字可是叔叔取的哩!」接著她手指指向我對嬰兒說:「這個是姐姐!」

  叔叔。

  姐姐。

  展翔是淩宵的叔叔。

  而我,是淩宵的姐姐。

  我咬緊下唇。把身子縮在展翔的身後。燈下地上的陰影,只有他一個人的輪廓。

  接到父親的電報,告訴我考上了重點高中,讓我早點回家去學校拿錄取通知書。我把信攤在桌上,臉朝下趴在上面。

  我又將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突然知道並且深深留戀的皖南小村,這裡有山有水有開黃花的菱角。菱角,我突然想起,這次來此竟還沒有機會去那個池塘看看。給媽媽打了聲招呼就走了出去。池塘依舊在,只是塘邊的樹木長高了很多。沒有了乘涼的婦女,一群孩子玩著我仍然看不懂的屬於他們自己的遊戲。

  穿過樹林,走到七年前落水的地方,沿著塘邊坐下,定定地望著水中的菱葉發愣。眼中漸漸有了水霧,朦朦的,看不清葉子的脈胳,卻在模糊中看到展翔走了過來,挨著我的身邊坐下。我以為是幻象,就把頭靠過去,那種厚實的感覺提醒著我,原來他真的在。在我的身邊。他伸出手攬過我的肩,一陣暈眩,我閉上眼睛。他低低的說要回去了嗎,我說嗯。說考上高中了,我說嗯。說好好學習,我說嗯。說明天我帶你去山上玩,我說嗯……

  第二天他沒有去石場,一大早就帶我去山丘上。於是我看到了很多樹、野花、奇怪的草、還有沒見過的鳥。我發出驚奇的叫嚷,他寬容的笑著。我扯著他的手臂說你知道嗎?我們老家,就只有一條河,不過,雖然只有一條河,卻抵得上你們這兒這麼多的水!他笑問,理由呢?我看著他,用很嚴肅認真的語氣,說:因為我家鄉的河叫粉河啊!傳說啊,在很久很以前,河的南岸生活著一個女子。她心靈手巧,善於助人。但卻容貌醜陋。有一年皇帝來此地選妃,並且宣告說如果在哪個村子裡姑娘能夠選為娘娘,那麼這個村子便免交三十年賦稅。善良的女子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於是來到河邊傷心的哭泣。哭完後撩起河水洗臉,在水中看到自己被河水洗過的臉如此的粉嫩美麗,豔若桃花。果然,大選之日,此女被封為皇后。得知她的故事,皇帝特賜那條河為「粉河」。從此後粉河兩岸的人家時常前來汲水,以祈自己家女子也能美麗善良,富貴榮華。聽我說完,他一本正經的說:「那你肯定沒有洗過!」等我會過意來揮舞起拳頭,他卻大笑著跑開了。

  他把各種顏色的花連著枝蔓編在一起,直到成為一個花環,為我戴在頭上,托起我的下巴仔細的看,用一種具有催眠力量的語氣說:「小翎子,我的意思是你已經這麼好看了,不需要再洗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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