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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過去人家都說:腦袋掉了碗大的疤。

  我摸摸腦袋,健在!所以更加沒什麼是值得痛陳並且引人同情的。

  夜色裡,我走了兩站地,走向燈火通明的地鐵站。上了車,一路搖搖擺擺地站著,累極,很想上前拍一魁梧男士的肩膀:「朋友,您能給新鮮的離婚婦女讓個座嗎?」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孕婦尚且沒人讓座,何況是棄婦?

  於是,我把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左手插進口袋,右手拉住吊環,把頭靠在胳膊上,列車的喧囂聲音似乎漸漸遙遠和沉寂,這種感覺無比奇妙,我認定自己正坐著穿梭機穿越時光隧道,黑暗中,那些花紅柳綠的往事,還沒容我一一看清,就呼地一下從身邊閃過,就像地鐵站裡色彩斑斕的燈箱廣告,在飛馳的車窗裡虛晃一槍,就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在這天過去很久之後,偶爾上網查些東西,誤打誤撞上了某個音樂網站,裡面有李克勤的曲子,叫做《紙婚》,我很奇怪,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歌——

  逐漸喪失親密磁場
  有盞紅燈淒然的發亮
  而你仿似正懷疑
  你多來年同行伴侶並未達理想
  想扮成無事故歲月如常
  但我知其實你不想
  再對著我抱著我親密如常
  去年還承諾過貧窮和病榻
  都奉陪陪著我上路離場
  但那些其實紙一張
  以愛情來填滿的
  用年華維繫的
  縱是銀或金或張白紙
  依然完全沒保障
  明明約好了開辦農場
  要當兒孫將來的偶像
  來到今晚變成惆悵
  原來從前大計薄弱像妄想

  陌路

  女人能在男人那裡享有特權,靠的不過是這個男人對於她還有欲望和感情。沒有欲望和感情這兩條繩子拉著,中間是七年或是二十年全不算數。我們成了陌路。

  「你要喝點什麼?」豬在電話那頭問。

  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指揮著工人在客廳中間放置一張乒乓球台,「咦?

  今天怎麼突然變天使了?哎,再往左挪挪。我要——啤酒!青島的!」

  此前我們已經冷戰多日,我對豬的殷勤感到驚喜。看來我的矜持發揮了

  作用,還是他先低了頭。

  豬進門,手裡不僅有啤酒,還有花生和豆干,連下酒菜都預備了,這份細

  致不像他平日的作風,然而我管不了那麼許多,因為正被勝利的雲霧飄飄然地托了起來。

  「來,我們開一局!」

  我跑到球臺的另一邊。

  豬站著,不說話,也不動。

  「快點兒快點兒。」我跑過去往豬的手裡塞上一把球拍,又跑到他對面。

  「開球啦!」我拉開架勢就是一板。豬卻隨手揮了一下球拍,腳都不挪一下,球嘣嘣地在木地板上彈著滾開去。

  豬不動,我跑過去把球撿起來,再開。

  豬有氣無力地接過來。

  「好爛,你沒吃飯麼?」我回過去。

  豬耷拉著肩膀,像斷了線的偶人,晃晃蕩蕩一甩手,又落了空。

  「喂,你怎麼搞的!到底想不想玩?」我喊著,怒氣漸漸上來了。

  豬還是不動,背著落地窗站著,是個深灰的沉默的影子,拉長了,無聲無息,沒有表情,襯著冬天窗外鉛色的層雲,他成了個陌生人。

  我狠狠地再揮拍,橘黃色的球直奔著對面的人去了,像顆子彈,啪一聲打在「影子」的腮幫子上。

  豬把球拍放在球臺上,歎口氣,坐了下來;肩膀聳得比頭高,兩隻胳膊放在檯面上,兩手手指交疊著握在一起,兩隻大拇指互相繞來繞去的。身子彎得像一張弓,又像一尊黑鐵塑像,異常沉重,散發著陰森森的冷氣。

  「你到底怎麼回事?」我終於覺察到了什麼,屏住氣再問。

  還是沒有回答,豬的臉就像外面層雲密佈的天,似乎馬上要飄下冰雪來。

  他看著桌面,眼神遊移。這眼神把我推了個跟頭,直推出十萬八千里之外。

  胸脯猛烈地一起一伏,嗓子被一口氣哽住了,噎紅了眼睛——我以為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但並不想在眼前這人面前顯出軟弱的樣子,於是扔下球拍,沖進衛生間,反鎖了門,趴在門上——半晌,沒人敲門。我明白得自己出去要個結局。

  豬此時正在掛窗簾,非常專注。

  我走到他背後拍他的肩膀,「喂,談談。」

  他沒回頭,「等我忙完。」

  我擦乾淨兩個凳子放在乒乓球台邊,之後坐下來估算著最壞的結果。大學裡的某個夏天,政治經濟學考場上作弊被一個五官腫脹的胖女人當場抓住時,也是這樣。

  「說吧,怎麼回事?」我打開一罐啤酒。

  「咱們,離婚吧。」

  像是從摩天大廈上跌下來,我一邊墜落著一邊還懷疑這墜落並不是真的;時間似乎靜止,我以慢動作一路往下墜,嘈雜的世界突然無聲了。啤酒在嘴裡忘了咽下去,我從沒喝過這麼澀的東西。

  「為什麼?」

  「我愛上了別人。」

  砰的一聲,我沉悶地砸在地上,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從大廈上跌下來了,

  不是做夢,周圍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不再是濛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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