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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甚至是豬,我似乎也忘了他如何背叛,我又是如何歇斯底里;手上的血灑了一牆;半夜去買包煙狂抽到淩晨,雖然我討厭煙味,被嗆得涕淚橫流。

  不能再寫下去了,文字似乎有恢復記憶的功能。

  一個船員問船長:「如果我知道某樣東西在哪兒,可暫時沒法拿到它,算不算丟呢?」

  船長說:不算。

  船員:太好了。您的咖啡壺在海底。

  忘了不是丟了,忘了是我們把某樣東西沉在海底,不予打撈。

  我知道記憶可以快進,每一次播放,都會忽略其中的某些片斷,日子久了,自己竟然也恍惚了,好像那些事情真的沒有發生。

  但奇怪的是,我仍然能記起那些曾經討厭的傢伙,可見人們更容易忘記幸福而念記痛苦。而且我怎麼一點兒都沒有「一笑泯恩仇」的心胸呢?想起這些小人,還是衷心希望他們能被「強姦一百遍啊一百遍」!

  好在有人忘性比我更大。

  水晶,我的同事,某次出門時忘了穿內褲,小風兒一吹,裙擺飄揚——有點涼,自覺像《本能》裡的莎朗?斯通。

  另有一次去北大游泳,忽見一哥們兒,很拽的樣子走進來,泳帽泳鏡俱齊全,身上卻一絲不掛。見者均大喊:「出去!」哥們兒不解:「為啥?」幾乎全泳池的人都大喊:「你忘了穿衣服!」哥們兒遂夾著尾巴逃跑了。我至今記憶猶新,那位哥們兒估計早已有意遺忘這件事了。可見人心不古,總能記住別人的苦。

  我不準備糾正自己的忘性,我不酗酒,不抽煙,不吸毒,不濫交,所有發洩苦悶的辦法都用不著,因為我善忘。這真是個惠而不費的辦法,忘記日子裡所有的痛苦,過得稀裡糊塗也是種境界。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黑色幽默

  變化以毀的速度到來。

  剛邁入第七年就癢得難以忍受,伸手一撓,撓破了婚書。

  夢到離婚就離了婚,是否該叫「夢想成真」?

  耶誕節下午,陰天,我站在嘈雜的大街上對著電話裡的老闆說:「我現在不能去開會,我要去離婚!」

  大約半小時後,我和豬一前一後走向廊盡頭走去,如同趕赴刑場。百十來號准新人,齊刷刷地向兩邊分開,以晚輩對前輩的敬畏眼神目送我們遠去,就差齊呼一聲「節哀順變,一路走好」。

  邊走邊佩服民政部門的幽默感:一條走廊,以結婚辦事處開頭,以離婚辦事處收尾,好比把產房安排在醫院入口、太平間安排在出口,一段婚姻的生老病死,只需要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就可以走完。

  奇怪的是,我心裡並不怎麼感傷,只是感慨中帶著點兒迫切。就像被利貫穿胸背,第一個感覺不是疼,是徹骨的涼,倒下之前還來得及大喊一聲:

  「好快的刀!」

  一慈眉善目的保安站在走廊盡頭離婚辦事處的門口,笑容曖昧地看著我們,好像已經把這個看透世事的表情保持了一萬年。

  我倆特有禮貌地沖他回笑:「我們,想離個婚。」就跟去菜市場跟小販說「勞駕,給我來二斤豬肉」似的,流利自然,估計倆人在瞬間都對彼此產生了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已經把這句話在心裡演練一千遍了?

  小夥子熟練地遞給我們一張背面有檔的手撕紙條,上面的數位是「16」。

  趁著等待的時間,我們清點了一下牛皮紙袋子裡的各色檔,一段男女關係要想合法地走向終結,必須通過它們毫不含糊地證明: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離婚協議……

  「哎,我好像忘了帶兩寸照片。」我像往常一樣驚叫。

  「你能不能長點兒腦子?」豬比往常更加不耐煩。

  好在這座大樓為急於改變生活狀態的忙人提供了最大方便——不管你選擇結束單身,還是重歸單身,只要交上二十塊錢,就可以在十分鐘內拿到證件上的照片。

  走進照相室才知道,原來離婚照與結婚照共用一塊大紅的背景板,不同的只是前面凳子上的人數是一個還是兩個。我坐下來,習慣性地對著鏡頭微笑。

  「嚴肅點兒。」給我照相的中年男人的表情比我還肅殺。十秒鐘之前,我還親眼看他鼓勵一對笑容僵硬的准新人:「近點兒,放鬆點兒,笑得再開一點兒。」

  我很配合地瞪大眼睛閉緊嘴。白光一閃,我生命中一個重要轉捩點的光輝形象從此誕生。

  照相男迅速把照片傳進電腦,供我在螢幕上挑選。我堅持選微笑的那張,他語重心長地說:「不行,不夠嚴肅,你得選這張。」他指著另外一張,那上面的我一副標準的悍婦嘴臉,一臉的寧死不屈。

  不容我反駁,師傅已經飛快地點擊了「列印沖洗」,「聽我的,離婚絕對是件大事,必須得嚴肅點兒!」我還能說什麼呢?原來以為只有遺像這東西由不得自己做主,現在才發覺所有的倒楣事兒都由不得你做主。不過,當別人比你還起勁地演繹著你自己的悲歡離合時,除了忍俊不禁,大笑幾聲,還有什麼更有趣的辦法呢?

  回到離婚辦事處門口,再次清點各項證明材料無誤之後,終於放下心來。藍色塑膠椅子空出來一個,「坐!」豬說。於是我坐下,安靜地掃視四周。

  來之前不是不好奇,不可思議的是竟然還帶著點兒興奮——那感覺就像小時候終於有機會跟著大人去趟神秘莫測的火葬場——不同的只是這次是要跟冰冷的「感情遺體」來個臨終告別。

  離婚辦事處門口沒有半點兒想像中的肅殺氣氛,除了門口掛著的牌子讓人充滿想像之外,一切都平凡得如同無數座辦公大樓中的無數個辦公室。想起大學時心情激動地抱著花束騎了老遠的自行車去看一個身患絕症的親戚,

  準備生離死別、盪氣迴腸一把,等到了才知道:原來癌症病房也充滿了飯菜味兒、體味兒,以及相關人等的嘻嘻哈哈嘮嘮叨叨。人生不過是出肥皂劇,悲壯與淒美原來都是電影裡、書本裡拿來蒙人的把戲,無數人生命裡似乎了不起的大事,像氣泡一樣,就在一個又一個這樣黯淡背景裡悄無聲息地冒出來,發出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輕微的啪的一聲,之後歸於幻滅。

  比起不遠處挨挨擠擠等待結婚登記的隊伍,等著離婚的堪稱少數派,只有寥寥數對男女,一目了然:一穿長大衣、拎LV的大姐,身邊站著一個年貌相當的男子。該男子好怕得罪誰似的,臉上始終帶著有分寸的微笑。只聽LV問保安:「到幾號了?」「13。」「離個婚怎麼也這麼慢?效率太低!」LV說罷就像徵集意見一樣把眼光四處掃視。見她身邊的男子仍然保持著似笑非笑不吭聲,我只好見義勇為地與其目光進行對接並微微頷首表示認同,並愛莫能助地攤開手,讓LV成套的嘮叨漸漸淡出耳膜,收回神來聆聽身邊另一對分飛燕的「臨終告白」。

  女聲(嗓子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半,相當的低,稍帶哽咽以及中原一帶的方言):對不起啊。

  男聲(沉默一陣,也用同樣低的音訊回話):「都快分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一陣沉默。

  男聲:「以前,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就原諒了吧。」

  女聲:「不對。是我不好。」

  又一陣沉默。

  男聲:「以後,你照顧好自個兒。」

  女聲:「嗯,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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