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樓道靜悄悄地,七樓是昂貴的套房區,住的人不多。

  龔先生在電梯裡叮囑我們,要安靜地進入房間,不能引起病人的驚慌,他說瀝川的血小板太低,又有肺部感染,他會咳嗽,咳嗽會導致胸腔出血,出血佔據了肺部,肺部無法張開,極有可能出現呼吸衰竭。

  轉過一道走廊,霍然看見709號房間的門口靜靜地站著小穆。

  大家看著他,很憤怒,卻都不敢動氣。

  他的神情非常肅穆,我的脊背一陣發寒,渾身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只覺得雙腿有千斤重,半天挪不動步子,驀然間,我的手臂被人一挽,霽川半扶半抱地將我拉到小穆的面前。

  「小穆,瀝川他……還好嗎?」我柔聲地問,生怕驚動了他。

  「我想,」他安靜地看了一眼大家,「他是在彌留之際了,他讓我出來,在外面等他結束。」

  我抽出電子房卡,輕輕地打開門。

  六年前,我在這間房裡照顧過瀝川,至今還記得枕頭和被套的顏色,一切還是那樣熟悉。

  瀝川靜靜地躺在床的中央,蓋著一張淺綠色的毯子,小穆將他擦洗得很乾淨,他的臉毫無生氣,雙目微合,又沒有完全閉上,仿佛無力睜開,卻又要透過一條縫隙,再看一眼這個世界。

  一縷陽光照在他的額頭上,蒼白的肌膚幾乎是聖潔的,他的嘴角殘留著一絲微笑,仿佛陷入在某個美好的回憶之中。

  瀝川還是那麼美,那麼英俊,哪怕是在他最後的時刻。

  我在他床前跪下來,拉著他的手,一連叫了幾聲「瀝川」,他都沒有反應。

  我不禁失聲哭泣。

  龔先生聽了聽他的呼吸,又按了按他頸上的脈搏,他掀開毯子,我看見瀝川的身上有一片一片皮下出血導致的淤青。

  「瀝川,是我,小秋!」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著,手迅速被淚水打濕了,「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龔先生把我拉到一邊,拍了拍我的肩,半是安慰半是警告:「他命懸一線,已失去了抗爭的意志,這個時候,你要儘量鼓勵他。」

  我含淚點頭。

  「他最想聽什麼,你就說什麼,讓他高興,讓他放心。」

  我將嘴輕輕地湊到他的耳邊,柔聲地呼喚:「瀝川,我在這兒!你別離開我……我求你別離開我……我再也不逼你啦!你放心,等你好些了,我馬上就move on,我會離開北京,我會去別的城市,我不會給你打電話,也不會再來找你啦。這一次是真話,我說到做到,再也不變卦了!你答應我,一定努力活下去,好不好?」那一刻,我覺得,我的話他聽進去了,因為他的眼皮終於輕輕地動了一下。

  搶救病人的平車進來了,隨行的醫生說:「救護車就在樓下,醫院那邊已經按您的要求準備好了,病人情況如何?」

  「嚴重脫水,地穴容性休克、呼衰。我懷疑還可能有血胸和急性腎衰。到醫院後立即拍胸片、抽血。先給他500毫升生理鹽水擴容。請通知醫院準備全紅細胞和血小板,各四個單位。我到現場插管,準備好呼吸氣囊手動通氣。」龔大夫果然是名醫風範,臨危不亂,井井有條,隨行醫生應聲忙碌開了。

  消毒程式開始後,龔大夫讓我和霽川到門外回避。

  過了一會兒,門猛然開了。插著氣管的瀝川被醫務人員推入電梯,救護車風馳電掣版沖向醫院。我和霽川、Rene以及江、張兩位老總緊隨而至。

  瀝川這回在ICU裡待了整整十七天。龔大夫說的不錯,由於凝血功能障礙,肺部出血,造成大量血胸,他被插了胸管。撤掉呼吸機之後,胸管還是不能拆除,一直插著,每天都有粉紅色的血從管子裡留出來,呼吸時痛得渾身打顫。越是如此,醫生反而越要鼓勵他咳嗽、深呼吸,以便儘早排出肺內痰液和血塊。見瀝川如此痛苦不堪,我請求醫生給他注射嗎啡或者杜冷丁。醫生說這些止痛藥都會抑制呼吸,不能用。

  這段日子,連我的頭髮也稀疏了。每次握著瀝川的手,都能感到他的痛,身子痙攣著,冷汗濕遍全身。連一旁的我,都跟著發起抖來。

  蘇醒之後,瀝川不和任何人說話,包括我在內,仿佛意識已離他而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昏睡,很痛的時候會醒,誰較他都不理睬。

  沉睡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任何時候都緊緊地拉著,仿佛那是自己的手,如果輕輕用食指撫摸的他的偶,他會睡得很快,好像嬰兒一樣。

  一個月之後,瀝川略有好轉,霽川堅持要送他回蘇黎世治療和療養,畢竟那裡的醫生更加熟悉他的病情。臨行前,龔先生坦白地告訴我,兩次搶救,立傳的身體已垮掉了大半,健康正在迅速惡化。如果不及時進行骨髓移植,前景非常不樂觀。

  瀝川去蘇黎世時我沒跟他告別。霽川請求我陪著他們一起去,我也沒有答應。

  我履行自己的諾言——Move on。

  事實證明,我不在的時候更利於瀝川養病。他一連為我三次病危,我不能再讓這種情況發生了。

  我回北京繼續托運行李,到昆明找了一家小的翻譯公司,繼續幹我的本行。

  一切終於煙消雲散了。

  我感到幸福,也深深感謝上蒼。畢竟,我所愛的人還活著。

  三年過去了。

  我所工作的開源翻譯社在一個商住樓的第二層。一共有十個正式員工,其餘全是臨時合同制。我的工資只有在北京時的一半,據說,在昆明還算高的。我在單位附近的一個社區租了一套公寓,我捐五百塊給殘疾人基金會,五百塊給癌症基金會,完全匿名,所以雖然我算是高收入,但我的生活遠離奢侈,過得馬馬虎虎,翻譯社的福利遠遠不能與九通或者CGP相比,工作的強度卻不相上下,中午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有時吃盒飯,有時吃速食麵,很少去餐館,儘量節省。

  大約是速食麵吃太多了,加上工作忙碌,生活無規律,我的胃大出血過一次,住了十二天的醫院。小冬在醫學院讀博士,聞訊回來看我,照顧了我五天,被我趕回啦廣東。

  我信守承諾,從沒主動給瀝川打過電話。瀝川倒是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有時候還發E-mail,基本上兩三個月一次吧。我過生日,他會寄巧克力餅乾。逢年過節也會專門來電問候。總之,大家還是朋友。

  他不大談自己的情況,大約時好時壞。

  去瑞士後的第二年,瀝川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配型,便立即去了美國做了骨髓移植。結果弄出了一大堆併發症,有整整七個月沒來電話。後來我問他情況如何,他說好些了,但不是很穩定。病了那麼久,他已變得不怎麼相信自己的身體,再好的時候都會突然壞下來。除了配合治療,也不能指望太多。

  瀝川就像我手中的一個氣球,哪怕已飛到了雲端,哪怕已遠得看不清顏色,輕輕一拽,還在那裡。我和他之間,可以變得很冷,也可以變得很熱,也可以變得不冷不熱,但那一根線,永遠扯不斷。

  偶爾他也會老調重彈:「你呢?move on了沒有?有沒有新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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