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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想到這裡,我沖回臥室,從行李箱裡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滿滿的烏雞白鳳丸,認准商標「同仁堂」,就著昨天的剩茶,仰頭吞掉六十粒。我又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恨瀝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為我還欠著他的。我欠他二十五萬塊!雖然從工作的頭一天起,我就省吃儉用,每月都寄給那個律師陳東村兩千塊,細算下來,還清這筆錢也需要十年!就連陳東村都打電話來笑我。謝小姐你這是何必?王先生在乎這個錢嗎?他買龍澤花園的公寓,一買就是兩套,上面自己住,下面空一層,就因為怕吵。不論陳東村說什麼,我硬把錢塞給他,還逼著他打收據。無論如何,那筆錢讓我父親多活了一個月,讓我多享受了一個月的親情。王瀝川,我愛他沒希望,恨他倒要下決心。這無間地獄,何時才能解脫!

  我打扮妥當,戴上眼鏡,到走廊上走了一圈。瀝川的套房就在我的斜對面。他的左邊是王總,右邊是蘇群,再過一間,是張總。

  每天早上八點,CGP都有一個三十分鐘的碰頭會,各部人馬彙報自己的工作進展。可是,張慶輝說,我可以不去。因為我是翻譯,實際上只為瀝川一人工作。怎樣工作,由瀝川和我協商著辦就可以了。既然老總發了話,我這個懶散的人,樂得清閒。索性一個會也不參加。

  我溜到餐廳,要了一碟辣椒魚塊、一碗紅米稀飯。

  正是午飯時間,我四下看了看,餐廳裡卻沒幾個CGP的人。我只看見兩個繪圖員,小丁和小宋。其它的好像都到工地去了。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慢慢地吃。吃著吃著,眼前忽現一道陰影。我抬起頭,看見蘇群。

  乍一看去,蘇群長得很有些像劉德華。只是皮膚比劉德華黑,鼻子沒有劉德華高,個子倒是差不多。可CGP裡的北方人多於南方人,所以他的個子就算是矮的。聽說他也是設計師出身,也搞設計。但不知為什麼,又很快改行做起了行政。

  蘇群的職務是總裁助理,級別與王總同級,因與瀝川關係密切,大家和他說話都十分地小心客氣,拿他當上司看。他整日地跟在瀝川身後,和瀝川一樣寡於談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鏢。

  我以為他也是來吃飯,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邊。

  「安妮。」

  「蘇先生。」

  「別那麼客氣,叫我蘇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著我吃飯,忽然問:「安妮,你以前,認識王先生?」

  「不認識。」堅決搖頭。

  「可是——」他沉吟,一副惜言如金的樣子,「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盾?」

  「沒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說什麼,我聽什麼,沒矛盾。」斬釘截鐵。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過了片刻,他說:「昨天晚上,我有事找王先生,正好看見你怒氣衝衝地從他的房間裡跑出來。」

  得,我做了那麼多好事,沒人看見。一做惡就給人盯上了。

  我知道我的表現很不專業,只好厚臉皮狡辯:「沒有的事!王先生說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間裡去拿給他。」

  他繼續冷冷地看著我。

  「就是這樣。」我唇幹舌燥,雙手一攤,沒詞了。

  「你是翻譯,查字典這種事,好像是該你來幹,對吧?」他不動聲色地反問。

  「我們對一個詞的翻譯有爭執。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也認得不少漢字的。」

  誰說我不能說謊。

  他的語氣驟然變硬,聲調微微上揚:「你確信,你是拿字典給他,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麼?我砸他?我?我哪敢啊?」

  這話我說得有些心虛。我的確不記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麼。我只記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上一扔,擰頭就走了。想到這裡,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典挺厚,怎麼說也有兩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塊磚頭差不多。

  我的嗓門頓時降低了五度:「沒有,我沒有……砸他。」

  「還說沒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來!那字典上,還寫著你的名字。謝小秋,是不是你?」

  這一說我更鬱悶了。那字典是N年前瀝川送我的。那次我們逛新華書店,看見了這本字典,我嫌貴,拿在手上,想了半天,捨不得買,還是瀝川掏的錢。我於是在扉頁上還寫了「瀝川贈」三個字。後來瀝川走了,我還得用這本字典,一看見瀝川的名字就生氣,便又用黑色的記號筆在上面打了一個大叉,又粗又黑,將原字基本覆蓋了。估計蘇群沒看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他……受傷了?」

  「受傷?他上個月滑雪,腰受了傷還沒好。今天他要去工地,現在取消了。早上的會,也沒來。我剛才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

  「那怎麼辦?你還不快送他去醫院?」

  「王先生最討厭醫院。醫院這兩個字,誰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這倒是不錯。他一貫如此。

  「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他幽幽地說。

  「……不是。」一個月六千,還有豐厚的年終獎。讓我辭,我喝西北風去?我倒不怕丟工作,這「暴力襲擊上司」的惡名,我可不能沾上。沾上以後誰還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來,說:「我去找張總。」張總管人事。

  「等等,」我攔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來到瀝川的門前,敲了敲門。半天,裡面才應了一聲:「進來,門沒鎖。」

  我推門而入,穿過客廳,越過辦公室,到他寢室門口,門沒關,可我還是敲了敲門。

  「我是安妮。」

  「我暫時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進來說話。你若介意,有什麼話就在外面說吧。」他的聲音很低,倒看不出來有何虛弱的徵兆。

  完了,傷得不輕。我也傻眼了。往年和瀝川在街上走,我總替他擋著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還要找人吵架,現在發展到拿磚頭砸他,真是進步了:「不介意。那我進來了。」

  他果然一個人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幾卷圖紙。當中有個矮幾,放著他的筆記型電腦。從床頭的一左一右,伸出兩個可移動支架。上面是兩個三十寸的蘋果超薄顯示器,裡面是花花綠綠的設計圖片,各種角度,平面,側面,三維,鳥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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