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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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小姐,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證件,以便確認您的身份。」他是北京人,好像是語言學院畢業的,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給他看了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他點點頭,到隔壁保險櫃去拿出來一個木盒子。然後,他從裡面拿出一本支票本,問:「謝小姐需要多少錢?」 「你能開多少?」我心裡沒底。 「隨您說。」他看了我一眼,「或者,您把支票本拿去,自己留著慢慢開也可以。」 「二十五萬。」二十萬的手術費,五萬的藥費。 他在支票上寫上錢數,讓我簽個名,複印存檔,然後將原件交給我。我看了看,瀝川已經在上面事先簽好了名。 我把支票放到錢包裡。陳東村又問:「那兩處房產的過戶手續,謝小姐不想一併也辦了嗎?」 我說:「我不要房產。就是這二十五萬,也是我向他借的。以後一定設法歸還。」說著,我寫了一張借據,強行塞到他的手中。 陳東村笑笑,接過,放入盒中:「謝小姐,任何時候,如果您還需要錢,請來電話。」 果然是沙場老手,不溫不熱,不推不托,說話知道分寸。 我爸的心臟移植手術是在昆明做的。他的病情太重,已不能乘飛機去別的城市更好的醫院。那天,三十位專家在他的身邊工作了四個多小時。手術相當成功。可是,緊接著,我爸的身體便有了嚴重的排斥反應。我和小冬在驚恐中幾乎天天收到病危通知,我們懷著一線希望,竭盡所能地照料父親。他掙扎著活了二十五天,還是離開了我們。其實,手術風險之大,我們早已知道。但直至辦完了喪事,我們還不敢相信,爸竟這麼快就走了。 那年暑假,萬木叢生,嬌陽似火。突然間,這世界就剩下了我和小冬。 「姐,我們現在,是不是算孤兒了?」小冬問我。 「不是還有我和你嗎?幸虧當年媽媽將你超生了出來。」 我弟是超生,因為我爸不願意讓我媽打胎。我爸因此失去了他在這個普通中學所有的提升機會,連我弟上戶口都大費周章。我們在爸的抽屜裡找到幾個存摺,裡面的錢全部加起來了,有兩萬塊。這大概是我們家的全部存款。我們用這筆錢給爸選了一個比較好的墓地。 漫長的暑假,小冬只住了半個月就回學校了。我覺得精疲力竭,於是繼續留在個舊。想稍作修整,應付未知的人生。七月的時候,高中同學過來約我到以前的學校去聚餐,順便看望一下老師,我心情不好,推三阻四,同學硬勸:「別人都可以不去,你這個全校最高分不去,熊老師會傷心的。」 無奈,傍晚時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南池中學的大門。守門的張大嬸認得我,認得我弟,更認得我爸。我爸原來就是南池中學的老師,因為超生被降職,發配到更低一級的小鎮中學。張大嬸遠遠地向我招手:「小秋!暑假來這裡玩兒?」 「是啊,同學聚會。」 「聽說謝老師……」她摸了摸我的臉,「唉,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她不提則已,一提,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我低下頭,眼淚掉在地上。 「哎哎,是我不好,好不易過去了,又提這事兒。」她拉著我的手,硬塞給我一個蘋果。 我於是邊吃蘋果,邊在大門口等我的同學。 過了一會兒,張大嬸忽然又問:「對了,幾年前,曾經有一個人到學校來找你,我告訴了他你的住址,他找到你了嗎?」 我的手一抖,問她:「什麼人找我?大嬸您還記得他長的什麼樣子嗎?」 「怎麼不記得。小夥子長得太俊了,直把剛進門的幾位年輕女老師看癡了過去。不過,他好像腿不大方便,走路有點跛。」 我強裝鎮定,又問:「您還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嗎?」 「唔……三年前吧,春節之前,寒假之後。他還問我這裡有沒有地方賣南池中學的紀念品。我說,你當這是北京故宮呢。什麼紀念品。門口只有個文具店,賣些紙筆之類的東西。然後,他還問我,門口的大街,是不是叫作西門大街。」 真是不能對傷心人提傷心事,我的淚又往外湧。 原來,瀝川來過這裡,我的家鄉。 「他問我記不記得你。我說,怎麼不記得。她們一家人我都記得。小秋上小學就調皮,動不動被老師罰站。哪裡想到她後來成績那麼好,成了我們這裡的狀元。」她還以為我是為我爸的事傷心,趕緊把話往輕鬆處說。 我擦乾淚,向她笑笑:「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北京來的。」 「也許是我說的話讓他高興了。那時,我孫子正在地上爬,他給我三百塊錢,說是給我的孫子買糖吃。」因此,孫大嬸牢牢地記得瀝川。 這沒來由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那一晚,和同學們聚餐,自始至終,我一言不發,只顧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大堆嘔吐的餘瀝中。瀝川不理我,已過了整整三年。我為什麼還想著他,為什麼還要給他發郵件,明眼的人都知道我在自作多情。我真是又笨又傻,無可救藥。 想愛一個人,沒運氣;想恨一個人,沒理由。 想逃避,沒地方;想墮落,沒膽子。 我居然一直是好學生。 父親去世之後,我身心俱灰,整整三個月沒跟瀝川寫E-mail。回到學校,我忍不住又去了網吧。收件箱上還是一個0字。我於是寫了一信極短的信:「Hi瀝川,我爸爸去世了。他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需要手術。我借了你二十五萬塊錢,等我一開始工作就會逐漸還你。也許你早已不用這個信箱了。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在這要緊的關頭幫助我。我很感激。小秋。」 這封郵件發出後的兩個禮拜,有一天,我收到我的導師馮教授的一個電話。他說他手裡有一封信,是寄給我的。但位址上寫是「S師大英文系辦公室」,所以就寄到了系裡。正好他認得我,就替我收了起來。問我什麼時候方便去他的辦公室拿。 我有點怕見馮老師,原因是他特別喜歡我,多次暗示我要考他的博士。而我對學習已產生了厭倦。暗暗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讀完碩士,畢業找工作。 瀝川能說很流利的中文,也認識很多漢字。但他說,他會寫的漢字並不多。因為他爺爺教的是繁體,他嫌筆劃太多,太複雜,沒用心學。所以我從沒見過他寫中文。信封上的字果然是繁體,果然不流暢,所幸筆劃還全,大小相當,所以也不是太難看。最重要的是,謝小秋的謝字,那個言字旁,是簡體,卻是我教給他的。我還就,雖說是簡體,其實,草書的言都是那麼寫。 信封上面雖沒有回郵的地址,貼的卻是一張瑞士的郵票。我滿懷希望地打開它,發現裡面是一張很精緻的卡,微微地帶著薰衣草的氣味,淡紫色的背景,當中手繪著一叢白色的百合。沒有字,沒有落款。什麼也沒有。 那麼,我所有的E-mail,他全部收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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