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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緩慢地清點,在這種電視上才有的正式口氣裡,現場寂靜無聲:「……二十三,二十四,好,請把這個數位記錄下來,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老窯頭村,二十四人參與,二十四人舉手,二十四人支持王玉峰當選。」

  「現在,把手,放下。」我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對人說話。

  所有人馴順地放下。

  「原地,」我說,「解散。」

  「嘩」一下,都散了,帶著滿意的神情。

  最練人的都是遭遇戰。

  偷拍機派上了用場,但歲數跟我差不多,沒有專門的話筒,機身已經老得不行了,轉起來「嘎啦嘎啦」響,錄下來的都是它自己轉的聲音。用的是老式磁帶,過一會兒就得換帶子。磁頭接觸不良,只能拿膠布貼上,每過十分鐘,就得神經質地去看一趟到底錄上了沒有。偷拍的時候,我只要看到攝像席鳴臉色一變,站起身說「請問洗手間在哪裡」,就知道話筒又掉了,只能向對方解釋他拉肚子。

  有次拍房地產黑幕,拍了足足四十分鐘,回來一聽,只有電流聲,只能再去一趟。人家看見我,叫得很親熱:「姐,你怎麼又來了?」讓人難受的,不是冒風險,而是面對這個熱情,還得把問過的問題變著法再問一遍,還不能讓他起疑心——哪本教科書上教這個?

  也有丟人的時候,有次去重慶調查公車連續事故,拿著這機器去交警隊,他們說事故調查報告「能看不能拍」。

  我用身子遮著,席鳴把報告拿過來,裝模作樣地看,拿夾在胳膊底下的公事包式的偷拍機晃著拍。

  交警隊政委託著腮幫子看了我們一會兒,一臉憐憫,忍不住說:「你們這個機器太老了,要不然把我們的借給你吧。」

  但關鍵時候,它還是能頂上的。在深圳,老範和我去調查外貿詐騙公司,公司老總拖住我們,進屋打了個電話。十幾分鐘後上來七八個人,都是平頭,黑T恤,大金鏈子,肚子走在人前頭:「哪兒來的?」我跟老範對視一眼,想的一樣:老大,換換行頭嘛,這套已經過時了呀。

  金鏈子問我:「你們幹嘛的?」

  「記者。」

  「來幹什麼?」

  「接到新聞線索來調查。」我看了一眼攝像李季,知道他肯定在拍。

  「誰給你的線索?」他肚子快頂著人了。

  「觀眾。」我問他:「您是誰?」

  他愣了一下。

  「誰讓您來的?」

  「我兄弟……朋友。」

  提供新聞線索的人說過,這些黑社會背景的人有槍,他見過。但我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傷害我們,只是要趕我走,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當場扭送公安,是要把他拍下來。

  扯平

  這一小會兒,經理已經在掩護下撤退了,他們也準備撤了。公司空空如也,我只好代盡主人之誼,客氣送他們到電梯口:「知道經理去了哪兒告訴我們一聲。」他們相互對視,哈哈大笑,電梯關上了。

  以前這些可能被視為無關的花絮舍掉,老范編輯時把這段和《無間道》裡的電梯鏡頭對接,我問熬夜編片感覺如何,她說「太快樂了」。

  做調查性報導,出發時能不能做成沒一點著落,回來後能不能播出沒一點把握,但出差回到辦公室圍坐一圈,攝像老陳強給我們泡鐵觀音,一把壺摸得油亮油亮,銀白的水高拋一線,燙完一圈紫砂杯子,砂綠的茶葉在沸水下寸寸掙開赭紅的邊。他慢悠悠地說:「你看玩電腦遊戲的孩子,什麼時候說過自己累?有樂趣的人從不說累。」

  這工作跟剝筍一樣,一層一層,把女學生式的怯弱剝掉了,你不得不作出決斷,躲開追趕,藏起帶子,坐在各種會議室裡,吹著塑膠杯托裡綠茶上的內沫,互相摸虛實,探真假,連說帶笑語帶機鋒,還不能拉下臉。

  在河北時有位副縣長,上來叫我「柴主任」。

  「您叫我柴靜吧。」

  「喲,柴主任不給面子。」

  「叫柴記者吧。」

  「柴主任是央視名記呀,那就叫柴記吧。」

  「名記」這兩個字加一個重音,桌上的幾個男人都撲哧笑了,擠眉弄眼。

  到了採訪現場,我採訪的是他下屬,結束後,旁觀的他又上來按我的肩膀:「柴記,別起來別起來,坐在椅子上跟我合個影。」

  他幾個下屬拿著相機說:「來來,美女,照一個。」我說:「請坐。」

  他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了:「笑一下嘛柴記,別那麼嚴肅。」

  我笑了一下,說:「把機器打開。」

  他說:「對對,亮著燈,更像真的。」

  我問他分管的領域在此事上的責任,他張口結舌。問了四五個問題,我說:「可以了,謝謝。」

  我們坐車離開,他的車跟在後面,一路追到北京:「柴主任,柴記者,我看能不能不要播剛才那段了……柴記者……」

  調查性報導大旗一張,多來剛猛之士。

  小項從安徽來,善良近於訥,線條至剛,兩隻大眼直視,走路也都是直線,走到折角處拐一個漂亮的直角。每日斜坐辦公室最內角,不哼不哈像只秤砣。拋下一歲多的兒子來京只為做調查性報導,選的題很多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

  調查現任官員洗錢時,他找到的知情人逃亡已久,家裡門窗被砸爛,弟弟每天把斧頭放在枕邊睡覺,在與幾個不明身份的人打鬥中,刺中了其中一人被拘捕。我們去上海取證知情人當初曾被脅持的經歷,證據有,但是警方很狐疑地看看她,說當地有人不久前說過,這個女人一旦在上海出現,要立刻通知他們來帶人。員警起身要打電話,一出門,小項拉著知情人噌地站起來,從後門走了。在最近的長途汽車站,坐上最快的一班車。一直到夜裡,繞了百里路,才回到我們住的酒店。

  那是上海一家有上百年歷史的飯店,層高四米,長走廊,黑柚木的地板上了蠟。一到晚上地板開始變得吱吱呀呀的,遠遠的好像聽不清的人的呼叫,還有老房子裡奇奇怪怪的各種聲音。臨睡前,江上的汽笛也讓人不能安心。

  夜裡,我坐在床上,靠著牆,聽見知情人在隔壁沖洗的聲音,才覺得安心一些。突然水聲停了,一秒鐘後,我認為自己聽到了清楚的槍聲,又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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