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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時候多了,想起九八年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去一家雜誌實習。編輯對我挺好,讓我做「物種多樣性」的封面選題。我去採訪中科院植物所的人,寫他們研究的困境。編輯看了稿說:「我要的不是這個,你去編譯點兒最前沿的國外材料。」

  我說:「可是我覺得國內研究的現狀要提一下啊。」

  「說了有用嗎?」

  我較勁:「我不知道,但是不說的話肯定沒有。」

  「這不是我們雜誌要的,改吧。」

  「可是……」

  「去改吧。」

  ……

  「你改不改?」

  「不改。」

  我倆同時把電話掛了。這是我來北京後的第一份工作,我丟了它。

  有一天,一個小姑娘,我當年在電臺時候的聽眾,從廣院坐了兩個多小時車來我辦公室,進門也不寒暄,挺厲害地問了我一句:「你覺得現在這樣有勁麼?還找得到當初和聽眾之間那種信賴嗎?」

  我愣在那兒。她轉身走了。

  少年時代,我愛聽臺灣電臺,喜歡那裡的人味兒,想幹這行,一上大學就去電臺兼職,畢業後找領導申請一個放花鼓戲的週末深夜時段,做一檔節目。

  他跟我說:「這個節目是沒錢的。」

  「也沒加班費。」

  「坐車也不能報銷。」

  我掩飾住我的狂喜——真的?讓我幹我喜歡幹的,還不用付錢?

  節目很簡單,聽眾寫信說他們的事,我不評論,也不回復,只把選中的信每個字都念出來,姓名日期在我看來都金貴得很。念完往上一推音樂鍵,我往後一靠,潮乎乎的軟皮耳機裡頭,音樂排山倒海。胳膊枕在播音台沉甸甸的皮子上,胳膊肘那塊蹭出了深褐色的印子。沉沉的晚上,頭頂一盞小燈烤著,櫟木板和皮革有一種昏黃老熟的味兒,對面玻璃反射這點小光,好像整個世界都窩在裡頭。從第一次坐在這兒,我不興奮,也不擔心,心裡妥當——就這兒了。

  時間長了,聽眾說:「把你當成另一個自己。」

  現在到了電視臺,做了新聞,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工作,賣命地工作,但我是在為製片人、獎金、虛榮心,為我的恐懼而工作。最簡單的東西沒有了,我的心不在腔子裡。

  有天,吹著高高的頭髮,化了妝去錄節目,路上碰到一個當年的朋友,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你可小心,別變成最初你反對的人。」

  做了一年多主持人,二〇〇三年二月,白岩松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新疆地震,半個小時後,你去現場。「接接地氣,」他說,「知道為什麼不讓你穿裙子了吧?幹這行得隨時準備出發。」

  新疆大地震,我們坐伊爾七六軍用運輸機去喀什。機艙裡開進三輛大卡車,放了十幾隻搜救犬的籠子,沒座位,我找了個廢輪胎坐上,沒窗子,噪音大得根本聽不見對面的人說話,飛了五個小時,地震局不少男同志都顛吐了。

  到喀什是淩晨三點,大月亮,天地刺白,軍用卡車從飛機裡開出來,我們坐上,四小時開到伽師。地面不好走,剛開始站在卡車車廂裡,站不住了就蹲著。路已經破壞得很厲害,一顛簸,我和巨大的德國搜救犬一起滾倒在廂板上。它一聲不吭,從我身子底下挪開,把大尾巴抽出來,廂板上一拍,琥珀色眼睛看著我,等我爬起來了,豎耳擰頭目視遠方。

  下車的時候,我終於踩到地上,以為自己腿軟了,低頭看,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家人原來的茅草屋頂上,已經塌平,草從地裡孳出來。

  我茫然往前走,六點八級的地震,兩百多人死亡,眼睛能看到的範圍內,土木結構的房子基本完了,喀什噶爾平原上空空蕩蕩。往前走,成百的男子,圍成一圈,阿訇站在中央,為蓋著白布的死者念誦《古蘭經》。再往前,女人們正在找大石頭,在空地上架鍋做一點吃的。黎明剛起,巨大的原野一片青黑,赤紅的火苗一躥一躥舔著鍋底。

  如果這會兒是在演播室,災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需要完成的新聞,我只關心我播報賑災的數字是不是流利,但看見一個老大爺光著一隻腳,另一隻腳上穿只解放鞋,拄著拐走了兩裡路,從我們的卡車上翻找出一隻在北京隨處可見的帶眼的舊黃皮鞋,端詳一下,套在腳上走了,我才知道什麼是賑災。

  陳虻說過:「去,用你的皮膚感覺新聞。」

  這地震把我從演播室震出來,震到了地上。

  再往前走,走過一個坍塌半邊的牆。我站住,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是粉砂土加了一點水泥,水泥極少,一撚就碎。旁邊站著一個戴赭黃頭巾的維族老人,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問什麼,她忽然回身把我抱住,在我肩頭哭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摟著她一聳一聳的肩膀,臉貼著她的臉,她的皺紋凍得冰涼。

  第二天去拍帳篷小學升旗。去的時候記者雲集,小學生從廢墟壓著的課桌裡,把紅色綠色的書包抽出來,拍拍土,升上國旗,開始念「我美麗的校園」。

  做完節目,我被表揚了:「不錯,有細節。」

  拍完撤器材的時候,邊上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在玩。我問她們住在哪兒,小孩子領著我走,停在一個空地上。房子塌了,從家里拉出來的兩床被子就放在地上,連個鋪的氈都沒有。我伸進手一摸,裡頭都是細碎潮濕的沙礫。當時晚上是零下十二度。

  「喝水怎麼辦?」

  她們的小哥哥拿只鐵皮桶,帶我走了約莫一裡路,有一個積著雨水的小坑。他把漂在上面的敗葉用桶底漂開,裝了半桶,回來搬兩塊石頭,把水倒在鋁壺裡燒。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而我剛才在向全國人民說他們已經背著書包開始高高興興上學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蹲下來給小姑娘把鞋帶系上。

  新疆的最後一天,「面對面」製片人賽納打來電話,讓幫忙採訪個人物。

  「採訪誰?」

  「不知道,你自己找。」

  我找到了達吾提·阿西木。他是個村支書,戴著維族老年人那種黑皮帽子,一圈花白淡黃的絡腮胡,臉又紅又寬,坐在塌掉的房子前頭砸壞的凳子上。他滿臉是灰,我也是,頭髮全是頭盔壓的印子,這次我什麼問題也來不及準備。

  我看了看周圍,問:「您現在房子沒有了,晚上睡在哪兒?」

  「地上。」

  「睡著了嗎?」

  「一想到家裡有五個人死了,想睡也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想什麼?」

  「想以前的生活,想我村子裡的一千四百多戶人怎麼活下去。」

  如果在演播室,這時候就會想,該第二段落了,該上升到什麼層面了,但是坐在這長天大地上,什麼都沒了,燈光沒了,反光板沒了,耳機裡的導播沒了,我採訪的人聽不懂漢語,翻譯是當地人,只能問最簡單的問題。

  「這個地震怎麼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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