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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跌跌撞撞的高潔一邊走一邊看著她的人影被太陽壓成她腳底下的一個點,又在她眼前扯成一條線。

  那條河汩汩身前,無窮無盡,她想到多年以前沿著阿貝特爾河的奪命奔逃,身邊沒有人能夠幫助她,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遇到一個路過的人可以幫助她。

  但此時同那時還是不一樣的。那時的她不識方向,只憑本能而生而活;現在的她沒有迷惘,有著堅定的方向,有著對新的生活和生命的責任。

  可是,高潔跌跌撞撞地走著,她腹中的疼痛間奏越來越頻繁,體力和腦力已在崩陷邊緣,烈火一樣的日頭曬得她眼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她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不時抬起手腕觀察手錶上GPS的信號,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堅持的信念。

  也許又走了一個小時,也可能是更多時間,手錶上的信號微弱地跳了起來,一閃一閃。但高潔的身體已經開始讓她絕望,她踉蹌著抱住佇立在河邊的一棵樹幹粗壯的大樹,她無法控制她的身體了,下體一股熱流正在急速湧出,她慢慢滑倒在泥地上,當身體貼上樹幹時,她才察覺到後背已冒出淋漓的汗水,極熱極疼。她的嗓子冒著煙,邊一點聲響都發不出來。

  高潔只能靠著樹幹,徙勞地看著那寄託著她唯一希望的GPS信號,信號辟穀有一格,微弱地閃動著,像在鼓勵她勉力前進。可她實在走不動了,她徙勞地望著潺潺的流水,不知道還會不會像當初一樣,愉好有一條援救她生命的船路過。痙攣性的陣痛更加頻繁地襲擊著她,她的身體在撕裂、在下墜,原來生命誕生的感覺是這樣。高潔已經沒有別的辦法,疲勞、口渴、饑餓、疼痛折磨得她現在連扯下托肚褲的力氣都沒有。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如果已經沒有別的辦法,那麼她只有面對現實,她要讓自己平列,讓自己能夠再次積累出僅剩的力氣做最重要的準備。她倚靠在這棵樹下,被一波攔著一波的疼痛顛簸覆沒,她的意識在清醒和渙散中掙扎。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當初那條船上,挨著身上的疼痛,然後有人推門進來,蹲在她面前,那人嚴肅地對她說:「你的肩膀脫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過來,我必須幫你接回去。立刻。」

  那個人的表情凝重、認真和誠懇,還有焦灼、痛惜和痛苦。

  高滯深深吸了一口氣,發現不是幻覺,是真的,於直就蹲在她面前。

  於直小心地抱著高潔,他眼前的她比當年在阿貝爾特河上見到的她還要糟糕。她整個人已經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她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到幾乎脫皮,滿頭滿身都是汗水和污漬,手腕、腳踝、膝蓋上佈滿各有種劃傷和擦傷。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量糟糕的是她的羊水破了。可她還是那樣,明明疼痛已到極點,卻抑制疼痛到極點。

  他找了她半個黑夜一個白天,在心中做好了千百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都能撕裂他的心肝和骨頭。他即將獲得的,也是可能會失去的。當真正失去的恐懼襲來,他才發現,他滿心滿腦,已經將所有的過去摒除,留待一個期待已久的空間是為了給他們和他們的孩子的將來。然而在他發現她失蹤後,瞬間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於直發瘋一樣開了三十多個小時的車,一開始還沒有線索,只知道一個大概的方向。

  穆子昀昨晚七點被警方控制,在八點的時候,於直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見到了她。二十多年,他心頭的毒,眼中的刺,一平方米的黑暗,整個年少時期的執念,成年後首次算計部署的動力。但是再次見到她,以上種種浮上心頭卻又全部煙消雲散。

  穆子昀對他微微笑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被你媽媽摁著脖子摔在我面前,那裡還只到我腰這裡,丁點大,被甩下來也不會哭。」

  於直狠狠盯著她。

  穆子均鎮定地坐著,很平靜地微笑著:「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有了你,你爸爸就有了更理直氣壯花天酒地不負責任的底氣。你是他的繼承人,更是他的擋箭牌,他可以徹徹底底地享受人生。你媽媽死後,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我後來才發現,原來你媽媽活著的時候,是你爸爸對我最好的時候,那時候他最需要我,説明他的事業,排遣他在婚姻上的苦悶。他可是真心實意喜歡過你的媽媽,沒有想到你媽媽太神經質了,而且從來不能幫到他。」于直終於冷冷開口問:「高潔在哪裡?」

  穆子均咯咯笑走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和跟我有血緣關係的女人產生這麼深厚的感情。

  你們能把我抓過來,那說明你已經身於毅妥協了吧?」她的目光漸漸悲涼起來,「阿直,你比你爸爸好多了,你可以為了高潔放棄你的股份,也放棄了你的爸爸,你爸爸絕對做不到。為了享受,他邊他的老母親都可以拋棄,而且會做得心安理得。」她的目光又漸漸兇狠,「你知道嗎?你曾經會有個弟弟,如果他生下來,你爸爸會重新被婚姻拴住,你所得的一切也會被重新分配。他在我肚子裡五個月的時候,被高潔害死了,對,我可能欠你的這輩子都講不清楚,但高潔欠我的清清楚楚。她欠我一個孩子。」于直手握成拳,骨骼幾乎作響,他差點衝動起身,補身邊的員警摁住。

  員警喝問穆子均:「廢話少說,老實交代。」

  十幾分鐘後,穆子均交代出了劉俊,原來又是劉俊。他預估到劉俊的謹慎,卻沒有預估到穆子均的瘋狂。上一次的車禍,於直只是一哂了之,其時他完全沒有想到他遙遠荒唐的過去,最終鑄成了今日將高潔牽連進來的後果。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正在為他的過去付出代價。

  於直咬緊牙根,是他疏忽大意了,他悔痛交加到摧肝裂膽。

  穆子均關不知道劉俊會將高潔弄去哪裡,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孩子不能讓他等太久。警局也派了一輛警車跟他一起出發趕往衢州。

  因為幾地警方的聯合搜查,劉俊於上午十一點在浙江和安徽的邊界被逮捕,交代出將高潔丟棄的大致方位是在兩個小時以後,於直終於知道高潔被綁架的具體方位,也心安下來,高潔沒有受到其他傷害,只是被丟入荒山。那裡是正被封山修復的自然保護區,地貌崎嶇複雜,山中沒有信號源。于直找開可以接收高潔電子錶GPS定位信號的接收器,這是唯一且渺茫的希望。

  「我相信你,你儘管去做。」

  瘋狂地在山道上開著車的於直,想起了在阿爾貝特河上漂到他面前的高潔。

  當時他問她:「如果出了意外怎麼辦?」

  當時她一字一頓地答:「不,怪,你。」

  那時候她像熱帶的毛蟹爪蘭,堅實俊美,生氣勃勃,鬥志剛強。這次,為了孩子,她應該也會剛強。

  於直沒有想到,他猜到了高潔的剛強,卻沒有防備自己的軟弱。

  當他接收到越來越強烈的信號指示時,他加快車速的同時,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高爾夫高潔可能面臨的任何情況都做了一番猜測。在進山前,他就請求員警打電話給當地的醫院派遣救護車跟隨,甚至在出發前,他就在車裡放了不乾淨毯子、軍用醫療包、水、巧克力、麵包和參片。然而,當他看到面前的高潔時,所有的建設還是轟然崩塌。

  他緊緊抱著高潔,又害怕握碎了她。他不住說:「高潔,對不起。我來了,你再忍一下,救護車就快到了。」

  高滯在激痛中清醒過來,是的,是直的於直在她面前。她積攢的氣力,此刻都有了用武之地,她喘著氣,她必須告訴他最重要的事:「孩子……等不到救護車……」

  於直跪伏下來,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高潔的腿間,他褪下高潔的托肚褲,輕輕地撥開她的雙腿。

  高潔的感覺沒有錯,他們的確等不到救護車了。

  高滯伸出手來,於直立刻握上,她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接生過。」她握緊他的手,「我相信……你。如果……如果我有什麼事情,我……我也相信你會是個好爸爸……會好好把球球帶大的。」

  於直突然俯身過來,抱住她的肩膀,他們一齊靠在大樹上。他埋首在她的肩頭,高潔只覺得肩上似乎是濕潤了,他胸前有什麼冰涼的車本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撫摸著他的發,他的發很柔軟。

  「於直……你不要……這樣……」

  於直抬起頭來,眼眶很紅,他從沒有讓她見過這樣的他,他說:「如果你只有球球一個孩子,那麼這輩子我也只有球球一個孩子。我們不能讓他來到這個世上就有遺憾。」

  高潔勉力地點頭。她眼前晃動著她熟悉的晶瑩剔透的獵犬,折出璀璨耀眼的光彩。她親手雕琢的心意,又被他放在他的胸前。她看到那心意離她越來越近,於直溫柔地吻上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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