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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然而來車往,卻沒有一輛能運載她逃離。明明已近八點半時分,叫車卻真的並不那麼容易,好像如於直預料的那樣。好不容易有一輛空車駛來,又被前頭眼明手快的人搶了先。

  高潔頹然地放下手臂,歎聲氣。她一轉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著一對在地上鋪著塑膠布,擺著小木桌,賣手機殼兼手機貼膜的年輕夫妻,他們正在為一位元顧客服務。那個年輕的小妻子也正挺著肚子,正在貼膜的丈夫忙裡偷閒,伸手為她揉了揉背。兩人相視一笑,妻子順手拍了拍丈夫發上染的灰塵。

  車河裡的光影,交錯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們就像這個世間這個角落的主角。旁觀者高潔看得眼內熱湧,一時間竟不能自己。她看了一陣又一陣,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忘己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車靠近,於直在搖下了車窗內喚她:「上來吧。」高潔恍然醒轉。她肚子裡的孩子恰時動了一動,她肩胛處的傷口人在隱隱作痛,她知道不應當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她只能選擇打開車門,屈從目前實際的幫助。

  于直的車後座上仍放著那些絲絨軟墊,靠上去放軟身體,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覺。

  「明天去醫院看一下骨科。」於直突然說。

  高潔沒有聽清楚:「什麼?」

  「沒什麼。」於直說,隔了會兒,他又問,「腿腫嗎?」

  高潔不自在地揉一揉膝蓋,「有一點。不是什麼大問題。」她有點兒不太想直談論自己的身體狀況,「那個……我們決定在『路客'上把第三集播完完,第四集再換平臺。」

  但於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談公事:「我知道了,你睡會兒吧,一會兒就到。」

  高潔就再也沒有言語,她低頭拿出手機,給司澄和Summer分別發了一條短信,告知他們她提前離去。

  于直緩緩開著車,不出意外地,高潔應該會小睡片刻,上次她就在他的車裡睡著了,孕婦都是瞌睡的……他想著,就看向後視鏡,她正將手機放回包內,再雙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寧靜地合上眼睛。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觸了,他知道。可她還是來了。

  從高潔一進劇院,他就在人潮裡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著中式對襟寬擺風衣,得體地掩飾著她孕婦的身體。他遠遠看著她同接待人員講了話,所以他半路截下了哪個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經理的小助理,不顧對方一臉不可思議的疑惑,問清楚高潔同他講了些什麼,然後親自叫來陳品臻安排換了票,送上牛奶。

  這是他在今天終於抑制不住的第一個不理智行為。

  後來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的行為。在開幕致辭結束以後,他自後臺二下,沒有回到他該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繼續觀看表演,而是繞進劇場。高潔坐在最後一排,走近她時,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就在昏暗裡,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歸。

  其實他在高潔身邊坐了好一陣,只是她一直沒發現。他在昏暗裡看這她,那樣昂頭挺胸,慨然地注視著前方。

  當初他怎麼評價她的?一條好漢。無論做出什麼決定,她總歸能用最勇敢的姿態去應對,不會真正逃避。

  如果說夜宴之前,高潔的全部行動都在他的掌捶之中,那麼夜宴之後,她的全部行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憤恨、牽掛、難解、掙扎、無奈。她的確是生長在熱帶的毛蟹爪蘭,多變但堅強,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抵抗,但終究無能為力。

  於直握緊了方向盤,前方只剩一個轉彎,就會抵達目的地,路程原來這樣短。他把車緩緩停到了停留過好幾夜的弄堂口,然後打開車門下了車。高潔還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車門上,仰頭看了會兒月亮。

  今夜月色陰沉。

  曾有個陰沉月色之夜,他與她同時面臨著巨大的危險,也是在這一夜,他親手迎接了一條小生命。生命嘹高亢的啼哭,同時給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於直有點忍不住,打開了後車門,高潔正沉沉睡著,雙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裡面,有著屬於他和她一起創造的生命。

  已經忍了很久『於直在想。想好以後,他彎下腰,用半跪在車門前難將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

  這是第二次觸碰,上一次無意的觸碰,生命的躍動帶給他無比的驚駭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親近的人。這個認知越發強烈,然而傳遞到了他的手上,他卻輕輕的,生怕打攪到什麼。

  這輕輕的動作,仍是驚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穩的高潔。她睜開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體上傳來的不屬於自己的溫度——於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親密,睽違的溫暖,同外面的冷風一齊灌入高潔的靈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間,是她明知故犯的的放縱。她醒來的那一刻,沒有推拒,沒有回避,只是接受著這段溫情的觸碰,描摹出自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躍躍而出,躁動不安。

  她的心劇烈跳動著,牽引著她的全身,還有她腹中的孩子。現在正是每一夜會胎動的時刻,她的孩子守時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體。

  孩子一動,于直就驀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動作。雖然已有經驗,可他再一次被震動了,身體不自禁地往後一仰,後腦勺磕到了車頂蓋。

  于直不禁悶哼醫生,高潔的手一揚起,下意識地想要撫摸他撞到的動作,卻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起來,他在幹什麼?而她又在幹什麼?片刻工夫,僅存幾分的清醒迅速操縱了高潔本能的動作,她整個身體隨之緊繃起來。

  實際上,於直壓根沒有顧到他的後腦勺,事實上他尚在沉迷,還有些意動,更想再撫摸一下那湧動的生命。可高潔身體的瞬間僵硬,教他醒覺過來。他面前的女人,不過幾秒的柔軟,只消一個清醒,就能迅速視他如對立的敵軍。他有點兒咬牙切齒,又有點無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樣離去,又有幾般捨不得。

  從來不曾如此進退兩難,而且——心存冀求。

  夜空中應該有一片烏雲遮蔽了明月,在濃密的黑暗中,他們維持著相觸又相疏的動作,有好一陣子。

  高潔在於直氣息的包圍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靜。她剛才失態了,也無措了,居然湧出些許不該有的妄想,這些都有被她的決心。她掙扎出決意,終於能夠把手伸出來,堅決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開於直的手。

  如果不曾擁有,就不會有所渴望,也不會因為渴望產生欲望。沒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靜,坦然地面對生命中的每一秒當下。

  於直倏然被推開雙手的一瞬間近乎錯愕了,他錯愕于高潔的用力,甚至差一點被她推出車外,她穩住身形,惡狠狠地瞪著高潔,說:「高潔,你什麼意思?」

  高潔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謝謝你。」

  戛然而止的親密,就如在興頭上潑下涼水。於直的後腦勺隱隱作痛。她總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拋棄,終究在最後還是令他咬牙切齒。于直往後退到車外,肅然站起,將剛才觸摸到溫暖骨血躍動的手扶到車門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反感。

  他的聲音也變得冰涼:「高潔,在血緣上,這孩子和我撇不開關係。我擁有和你同等的權利。」

  高潔抱著肚子,聞言猛地抬頭。於直乣站在她的出口處,又向上一回一樣,背著光線,半明半暗,籠罩在她周身。她著急地一腳跨出車門,搖搖晃晃地扶著車門站直。

  「於直,我會按照合同簽署的一切履行的,我會帶好孩子的,不會給你們添加任何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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