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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穆子昀的微笑還是帶著男童氣,大方可愛,是超越年齡的可愛。她說:「高潓和於直分手以後,自殺了一次,吃了安眠藥,一般吃安眠藥的多半死不成,也就是作一作,表個為愛癡狂的姿態。在臺灣,名媛交富豪男友,面子重於一切,沒有落個名分就被甩了,是奇恥大辱。高潓自殺的新聞被高海壓下去了。」

  高潔扭頭看著腳底下的城市,這個城市的空氣不太好,PM2.5時常爆表,從這樣高的高度望下去,整個城市是先被一團淡淡的污濁的薄霧籠著,很容易將地上風景看走眼。

  穆子昀沒有等她開口,繼而問道:「你是不是在等那邊的人先找你?猜測他們也許會求你高抬貴手,或者網開一面,然後你就可以向他們提出你的需求了?」

  高潔看住穆子昀淡定自若的面孔,「表姨,原來你知道的這麼多。我來上海,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

  穆子昀說:「正好有個恰當的機會,我就安排了一下。你不要有顧慮,老梅和所有的一切無關,他就是想找個靠譜的合夥人。」

  高潔問:「那麼表姨,你是想——再問我些什麼呢?」

  穆子昀再度將頭轉向窗外,「你知道我掉了一個孩子,從此以後再也不能生育。那個孩子,就是于直的弟弟。對,是個男孩。生下來,就會分了於直的那一份。」

  高潔手指漸冷下去。她的紅茶被服務生送上來,她轉著杯子,溫暖手指。

  穆子昀說:「我二十七年前進的盛豐,那時候剛從國外留學回來,就跟著于直的爸爸于光華做助理。他風趣幽默,風度翩翩,風流倜儻,和現在的於直一樣。我和他一起做電視劇,做電影,還做了很成功的紀錄片。他有老婆有孩子,但我還是愛上了他,為他付出我事業上所能付出的一切。他不是一個有商業天分的人,連起碼的創意能力都沒有,但是他非常懂得用人,他用了我,和他的兄弟們在家族內平分秋色。我呢,耗費了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一開始真的只求在最愛的人身邊待著就好,不要名分,不要回報,也難求名分和回報。他除了我還有別的女人,更年輕的,當然更漂亮。他對我青眼另加,不過因為我的工作能力。而我最後所得到的,也就是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我為他墮胎兩次,第三次懷孕時我年紀已經大了,再不生就沒的生了。他讓我自己決定。老太太發話,如果這個孩子生下來,他就必須娶我。我去愛丁堡,想好好生下這個孩子,下半生就不會孤獨,也能得個名分。誰知道天意弄人呢!我註定天煞孤星,孤獨一生。」

  高潔攪著手裡的紅茶,喝也不好,不喝,茶就要冷。她喉頭乾澀,難以下嚥。紅茶就像那灘地面上的血,她的夢魔。

  穆子昀說:「這幾年盛豐業績下滑,于光華他族內那幾個兄弟都能力有限,于直於錚這一輩還沒太多經驗,而老太太已經老了,她又不肯將旗下子公司分拆上市,更不會授權給我這個外姓人全權管理。我不得不和他們,和那幫我厭惡了十幾年的人捆綁著,沒有自由,也許將來要共赴滅亡。」

  高潔終於有些聽不下去,她喚她,「表姨。」

  穆子昀神情散漫了些,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討厭小三,你媽咪一生被小三所苦。我就是你最痛恨的那類人。你在愛丁堡陪著我是很不情願的,對不對?」

  高潔抱愧地低語,「表姨——」

  穆子昀問她,「潔潔,你需知道,在感情上報復一個人,雖然可以令他痛苦,但是不至於毀滅,因為他們賴以為生的支柱還在。只有摧毀了他們賴以為生的支柱,才能教他們從精神上到肉體上一起痛苦。」她的目光變得熱起來,灼灼地望著高潔,「你爸爸的公司這些年境況相當糟糕,在臺灣虎視眈眈要收購他們的競爭對手很多。他幾年前將皓彩大部分股份抵押給臺灣的一間投資機構尋求資金上的支援,那間機構的主事是他的同窗,兩人情誼很好,但是去年那個人退下來了。我有個國外做投資的大學同學,也是臺灣人,她在海外註冊一間投資公司,我也入了點小股,最近這間公司進入臺灣資本市場,已經全面收購了擁有皓彩股份的機構。」

  穆子昀那男孩氣的眼睛一動不動望住高潔,本有純真情態的眼睛裡卻折出詭異的妖冶的光芒。她對住高潔說:「潔潔,在你已經相當成功的報復上頭,再加一把力,要你爸爸一家成或者敗,就在你的一念之間。」

  她的那目光充滿誘惑力,有伊甸園裡的蛇般怨毒。

  高潔聽著,望著,想著,不出她自己意外的就甘願為那被蛇所誘的人。清晰地在心中過渡著心智的恨蒙蔽著眼的過程,逐級戰勝一切。她問:「那麼,表姨,你都把我掌握得如此巨細靡遺,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穆子昀問:「你愛於直?」

  高潔低下眼瞼,「不。」

  「於直好像真的很喜歡你。」穆子昀悠悠然然地喝一口咖啡,「我和於直關係不太和睦,這是必然的。但是也算把他從小看到大。他的媽媽去世以後,他就沒人管了,十三四歲仗著于成明長房幼孫的身份和社會上的人胡混,如果不是他爺爺的關係,他老早就進去蹲號子了。不到二十歲時撞傷了人,被他爺爺送去服了兩年兵役,退役後又送到國外念書,畢業後做了獨立製片人,和朋友一起搞了一個視頻網站,幹著這些在他奶奶眼裡不著調的事情。這些年,他就和他風流老子一樣,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和高潓那一段,不過是因為工作便利,對方看他一表人才,還是小女兒虛榮心勝過一切。他則是來者不拒。」

  高潔的神思開了點小差,在想,啊?原來過去的於直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花過工夫去瞭解他的過去,她也沒有工夫去瞭解他的過去。

  穆子昀又把高潔眉眼細瞧,「潔潔,當我知道你和於直一起從阿里山上下來,我很吃一驚。」

  高潔也吃驚,冷冷地問:「表姨,你還監視他?」

  穆子昀不做否認,「於直對我的殺傷力,就是從這次和你爸爸合作的這部電影開始。我是存了要幫你媽媽報個仇的心,沒想到他橫插進來壞了事。最近在集團業務裡,他也開始發了些對我業務開展不太有利的聲音。在臺灣的時候,我就是想瞭解一下他和臺灣圈內人的關係。意外拍到你們,是我想不到的。那時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直到我邀請你來上海,你立刻就答應下來,我才確定了你這傻孩子,真的在做傷害自己的事情。於直對你存著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來不靠譜。我幫你創造了接近他的條件,也是不想你太過辛苦。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還真有兩把刷子,居然這麼快就把他搞定了。」

  高潔面上一紅,對此只得沉默。

  穆子昀說:「在前幾天,於直在家宴上說他要訂婚,和你。」

  高潔雖然不至於震驚,但還是驚訝了。她沒有想到於直的行動會如此迅速。「按照於家的規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確定關係,就可以得到盛豐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由林雪的股權中撥出。確定關係就算分手,也將擁有這份股權,而且並不干涉其轉讓。這是為了約束子女好好選擇另一半,不要輕易合離。于直的兩位堂兄的妻子從訂婚開始,就在名下擁有了盛豐的股權。于直二堂兄于錚離婚之後,他的前妻仍舊擁有那份權益。老太太最重子孫親情。」

  高潔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她端起茶杯喝掉半涼的紅茶。

  穆子昀問高潔,「潔潔,在你的整個計畫裡,有沒有想過把于直從高潓手裡搶過來後,之後怎麼辦呢?」

  高潔如遭雷擊一般,差一點拿不穩手中的茶杯。

  穆子昀的問題是一個錐子,刺開她極不願去謀算、去實施的那一幕。她一直回避著,雖然在內心深處知道這個問題根本無法回避。可是真的有人鑼對鑼鼓對鼓地將這個問題敲打出來,她確實全身的骨頭都在隱隱地震,微微地痛。

  她欺騙了於直,為了一己私欲,當搶奪成功的報復快感襲來,她已無瑕顧及其他。之後怎麼辦呢?是同於直繼續這場由欺騙開始虛情假意?還是徹底結束這一場荒唐?

  可她哪裡有臉面和於直再繼續這一場動機不純的虛偽愛戀呢?

  穆子昀又問:「你的報復,全部的佈局,只是造成對方一時的痛苦,然後就全部不了了之嗎?」

  高潔握穩了茶杯,手指緊緊地攏住杯身,幾乎泛白。她咬住了唇。

  她拋開全部的自尊,武裝出自己不恥的模樣,豁出身體去布的局,屈于現實,實在簡陋,她賭上的那一把確如穆子昀所言,不過是令到高潓母女痛苦。這樣的痛苦可以稍減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時的快意。

  她的惶惑,她的彷徨又冒出頭了,這些日子的不安寧和不甘心又開始啃噬內心。

  而穆子昀慢慢悠悠講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請你來的正題,我手上至今只有盛豐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雖然每年薪資分紅不菲,但與我為盛豐做出的貢獻,我逝去的那三個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潔潔,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權轉讓給我,我給你一個控制你父親公司生死之機的機會,這樣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點情傷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需要得到補償。我失去孩子的悲傷,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捫心自問,對不對?」

  高潔鬆開手指,放下茶杯,眼下萬丈高樓都在腳底,骨中的刺痛已然無暇顧及,因為面前重重籌碼鋪成火山。一條火引由穆子昀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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