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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他喝了,不但喝了,他喝得還不少呢,」張隊說,「剛才內管隊長打來電話,說一個犯人家屬在外面扯著嗓子喊楊遠的名字,武警趕他走,他不走,把鐵門拍得山響,非要進來見他的兒子不可,幾個人拖他都拖不動他。內管去人了,告訴他今天不是接見的日子,動員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見日再來看兒子,他不聽,直接躺地下了,他說,我想我的兒子,我今天非進去看他不可,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著要看哥哥……你說,他喝那麼多酒幹什麼?還教師呢。最後我去了,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回去。」我甩開張隊,大步沖進了滂沱的雨線,我沖著灰濛濛的大牆大聲喊:「爹——爹,我對不起你——」張隊沖上來,一跤把我摔在一個水坑裡,泥水濺了他一身。

  記得那天我回監舍以後,趴在窗前,望著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測的未來,想到了我爹年輕時候對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無休止地呆在這裡,我爹將如何獨自承受來自生活和心理的壓力,想到最後,我的眼前反復出現這樣一幅場景:我爹躺在泥濘的地上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爸爸,爸爸,你怎麼了?那一宿我幾乎沒有睡覺,手裡捏著胡四給我寫的申訴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價早一天出去。第二天,我連早飯都沒吃,直接去找胡四,我說我想通了,催促他趕緊去找李俊海。胡四很辦事兒,中午的時候,風塵僕僕地趕到車間對我說:「找到了,李俊海在四車間幹品質監督員,也是個很自由的活兒,我把情況跟他說了以後,他的眼都綠了,在門口等你呢。去吧,好好跟他講講這件事情的利害關係。」

  見面以後,我倆都很尷尬,李俊海伸出手來想跟我握一下,我說:「免了吧,你還好吧?」

  他遞給我一條煙,臉紅得像烤蝦:「還好,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把煙給他推回去,直接說:「我不想聽廢話,情況胡四都跟你說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顫抖得像是被火在燒著:「楊遠,我一切都聽你的,說吧,我能幹點兒什麼?」

  我把提前抄好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訴他就按這上面說的,你也開始申訴。

  他急速地看著材料,看著看著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麼?難道你沒搶人家「客人」的錢嗎?他的哭聲讓我非常難受,我開始相信武俠小說上說的一種用聲音殺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懷疑他練過這種武功。我讓他別哭了,我害怕他用哭聲把我給殺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顫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什麼叫「客人」?這樣說來,人家根本就沒報案……我記得那是個南方人,嘿嘿,他們找不著他的。我退後一步,冷冷地說:「回去開始吧。記住,不管找沒找到『客人』,我楊遠都沒有搶劫。」他好像捨不得讓我走,站在那裡,用一種怨尤女子那樣的目光看我。說來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李老爺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燙,轉身就走……

  春節前的某一天,我竟然在收工回監舍的路上碰到了嚴盾。一看到他,我怔了一下,心裡很不是滋味,我知道當初他審問我的時候也有些無奈,因為李俊海把事情說得太像那麼回事了,而且是在那種形勢下……可是冷不丁在這裡遇見他,我的心裡還是感覺很彆扭,好像他欠了我什麼似的。本來我想與他擦身而過,想了想,我站住了。那時候我已經擔任了中隊的大值星,可以讓隊伍停下來。嚴盾好像早已經看見了我,臉忽然紅了:「楊遠,當『幹部』了?」我笑了笑:「托你的福啊。」嚴盾笑得有些尷尬:「我來這裡調查一個案子,順便過來看看你,沒想到這就遇上了,真巧啊。」我遞給他一根煙,他接過去又遞給了我:「我戒煙了……聽說你在申訴?」我點了點頭:「判得冤枉,我不申訴怎麼辦?這也是犯人的權利嘛。你是怎麼知道的?」

  嚴盾拉我往旁邊走了幾步,嗓音低沉地說:「我去過你家了,是你爸爸告訴我的。楊遠,你不該啊……怎麼說呢?唉,你爸爸是我的中學老師,上個月他去我家找我,我才知道的。那時候我的學習成績不好,是你爸爸整天鼓勵我……我們家生活很困難,楊老師給我家送大米,」他噎住了,嗓音顫抖起來,「後來我參軍去了部隊,他老人家經常給我寫信,他教會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這次我去你家,他哭了,我是第一次看見那麼堅強的人流眼淚,他說他教書育人半輩子,可是他沒能教育好你,他是個失敗的人。他老人家真是為你操碎了心……他跟我談了不少,他說你以前是個聽話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亂了,打斷他道:「嚴警官,你還是別跟我說這些了,我是個什麼東西自己知道。你去我家裡幹什麼?」嚴盾似乎有些不高興,慢慢皺起了眉頭:「這還需要理由?我希望你早一天從這裡出去。」

  「呵呵,謝謝你啊。」我的心裡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感覺,愛與恨全然模糊。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

  「你可別這麼想,這事兒該怨誰我自己心裡清楚。」

  「那好,我不多說了,我只希望你在這裡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家。你爸爸和你弟弟需要你。」

  「很快的,法院已經來過一次了,」我走到隊伍旁邊,喊聲「齊步走」,回頭沖他笑了笑,「不敢囉嗦時間長了,我得走了。」

  嚴盾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幾下,沒有說出來,站在那裡看了我好長時間,直到我拐過了車間的這條路。

  1987年4月27日,我改判回家了。記得那天有著明媚的陽光,風也是那種柔和的黃色。

  站在出監的大門口,我跟牢友們一一握別,小傑、那五和我師傅都哭了。

  張隊握著我的手說:「回去以後好好做人,可千萬別讓我再在這裡碰見你了。」

  話音剛落,鐵門外傳來林武的聲音,林武的身旁還站著笑眯眯的胡四:「楊遠——哥們兒接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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