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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這邊還沒說話,那邊小傑已經把青面獸摔在了地下,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腦袋,青面獸雙手抱著腦袋在地下打滾。大瀾倒退著,臉色蠟黃,嘴裡不停地念叨,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為什麼要打我?為什麼?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靠著,我想讓他從心底裡產生畏懼,從而主動放棄反抗,然後由他來跟政府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果然,我沒走幾步,大瀾就沮喪地丟了手裡的馬紮,把身子一下子倚到了一張床子上。

  「楊遠,向後轉!」張隊在我身後大聲喊。

  「隊長,你可來了,」我裝做如釋重負的樣子,回身給他來了個立正,「報告政府,我正在制止反改造行為。」

  「好了,我都看見了,你,」張隊指指我,又指指大瀾、小傑、青面獸,「你、你、你,去隊部。」

  路上起風了,風刮起沙土,漫天飛揚,一股旋風將一片黃葉卷到天上,像一隻疾飛的鳥兒。

  胡四推著飯車像一個趕集的農民,咕咚咕咚地往前跑,看見我被押著走,他突然愣住了。

  我放慢腳步,沖胡四苦笑了一下,胡四好像明白了,伸出兩根手指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小傑被送去了嚴管隊;大瀾和我一起在花壇邊面壁;青面獸被他們中隊的隊長領回去了。小傑走的時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種自製械具)舉得像一門大炮,沖我高聲嚷嚷:「哥們兒,一個月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天陰了下來,風刮得更急了,沙子撲打在臉上很疼,像是有無數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會兒就該下雨了,這樣的天氣,很容易讓我想起一些小時候的往事來。

  大約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村裡分給我家一塊自留地。那塊地肥沃得很,有著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那上面種了油菜、花生、茄子、番茄、黃瓜、辣椒什麼的,收穫時節漂亮極了,滿眼都是色彩,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黃瓜,紅的是番茄,紫的是茄子……色彩多得我都說不過來,反正是讓你興奮得想唱歌的那種五顏六色,有個詞叫絢麗多彩,大概就是說我家的這塊地呢。那時候,我爹經常用手推車推著我和弟弟去自留地裡幹活,他尤其喜歡在天上刮著微風,地裡的莊稼、蔬菜簌簌顫動的時候,帶著我倆去看望他地裡的夥計們。在我的記憶中,我爹年輕英俊又快活,他吹著口哨,用腳踢踢這塊土,用手捏捏這片葉,不時沖天吆喝兩句:咿呀——嗨!走過一山喲,又一山嘍,桑木扁擔輕又輕,我挑擔茶葉上北京……

  我爹該來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壇邊靜靜地想,他會怎麼說我呢?我又該如何跟他解釋呢?我弟弟他還好嗎?我算了算,我弟弟也應該有十多歲了,別人像這麼大的時候應該小學畢業了,可他還呆在家裡……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又順著我的臉淌進了我的嘴巴裡,我分不清楚淌進嘴巴裡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兄弟,想什麼呢?」胡四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我想跟胡四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胡四笑著把我拉到一邊:「不管他,沒出大事兒就好,」說著從褲兜裡拿出一張紙,「你看看我寫的怎麼樣?好傢伙,累得我腦子疼,將來出去了你得好好請我喝上一場,光資料就查了一個多小時呢。」

  我顧不得多說,連忙展開那張紙,胡四的字寫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滿了紙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說,首先這個案子最大的漏洞在於沒有被害人的證言,《判決書》上說被害人叫「客人」,那麼這個客人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沒有他的證言?其次是沒有作案時的兇器,《判決書》上只是說「楊遠掏出兇器」,那麼這個兇器在哪裡?是否作為呈堂證供?當時在場的飯店老闆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碼也應該有詢問筆錄的,可是他們卻沒有。本案所列的證據全是李俊海的證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某條第某款明確規定,同案被告之間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為證據……我反復看了幾遍,心裡漸漸亮堂,是啊,即便是我真的參與了搶劫,那麼受害人在哪裡?沒有受害人就這麼判了我,這明顯是違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開了一盞燈,亮得讓我發暈。當時,我想不了許多,一個勁地給胡四敬煙,激動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胡四抽著煙,面相矜持地對我說:「兄弟,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該做的努力你還是得做。」

  我說:「我多抄幾份,不停地往法院發就是了……」

  胡四打斷我道:「那還不夠,你必須跟李俊海取得聯繫,讓他也寫。」

  我皺緊了眉頭:「我不想見他,他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胡四歎了一口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這不是『治氣』的地方,你跟他有什麼利害衝突應該回到社會上去解決,在這裡首要的是聯合起來,想辦法早點出去。你想想,你這邊申訴了,他那邊不知道,將來法院調查的時候,他還是按原來的那樣說,一口咬定你參與了,而且,萬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你做的這一切努力還不是白搭?」我的心很亂,搞不清楚胡四說的在不在理,就那麼傻站在那裡,大口抽煙,胡四什麼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張隊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輕聲問我:「楊遠,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他問這個幹什麼?我茫然地回答:「當老師的。」

  張隊把眼睛瞪得像兩個雞蛋:「真的?那他應該是個文明人啊。」

  聽這口氣,我爹好像辦了什麼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張隊,我爹他怎麼了?」

  「怎麼了?」張隊訕笑著搖搖頭,「喝大了,在大門口發酒瘋呢。」

  「這怎麼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也變得蠟黃,「我爹幾乎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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