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決不饒恕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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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庭的時候,我見到了李俊海。他瘦得像個猴子,被法警捏著脖子進來的時候,他瞪著呆滯的眼睛掃了我一眼,我發現他的目光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內疚。我想大聲質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為什麼?!可是,當我看到他的那一瞬,心突然就軟了,就像一塊燒紅了的鐵一下子戳到冰涼的水裡那樣,冷卻了,沒有了灼人的氣息。 我直直地看著他,心裡很難受,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當時的心情,我覺得他像是一把用木頭做的刀子,一點一點地在割我,疼、麻木且憂傷著……審判長不停地問:「你到底拿沒拿刀子威脅客人?」我不是不想回答,我真的說不出來話了,就這樣仰著頭,眼如死魚,心如死灰。我麻木了,麻木得如同一根豎在寒風裡的木頭。迷糊中,我清楚地聽到這麼一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二款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楊遠因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與前罪沒有執行完畢的刑罰一年零一個月,數罪並罰,決定合併執行有期徒刑七年……」 閉庭的時候,我站在威嚴的國徽下面,淚雨滂沱,當時我哭得傷心極了,哭得腰裡直抽搐。 李俊海站在我的旁邊,他好像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兄弟,知足吧,這就不錯了,我還八年呢。」 我轉身往門口走去,那裡有一片燦爛的陽光,陽光下一朵小花正在綻放,光彩奪目。 1984年7月27日,我滿十八歲了,這一天是我判決後在集中號呆的第三天。吃中午飯的時候,段所來了,他撥開窺視孔沖我勾了勾指頭,我連忙靠了過去,段所說:「你爸爸給你捎了點東西。」說著就把門下方的大視窗拉開,遞進一個紙包來。我的心一抽,接過紙包問:「我爹走了?」段所點點頭:「走了,現在你的身份不一樣,不能接見。」 我說聲「謝謝政府」,把紙包打開了,那裡麵包著一雙鞋,是用黑顏色的布做成的,底是很厚的那種白布納的,針腳密得像用縫紉機拶的,我知道這是我爹的手藝。我小時候的鞋都是我爹親手做的,穿在腳上很舒服。 在廢品站當臨時工的時候,一位老師傅嫌我的鞋底不抗「造」,用一塊輪胎皮子給我做了個鞋底,我爹很惱火,立逼著我用剪子將它摳了去。我爹說,他一個收破爛的懂個屁?這種底子穿上,結實倒是結實了,那還叫手工鞋?老祖宗的這點玩意兒就這麼讓這幫不學無術的傢伙給糟蹋了。我感到好笑,這都哪跟哪呀,可又不敢不聽他的,回廢品站以後,老師傅還好一陣納悶,這孩子真不會過日子,好端端的一雙鞋,沒穿幾天就透底子了。 我爹可不管那一套,他很喜歡給我和弟弟做鞋。這種鞋,我一個月就能穿破一雙。去機械廠上班以後,我爹就不給我做這種鞋穿了,他說,兒子,咱也是在城裡上班的人了,咱得穿皮鞋了。再也沒給我做。看著這雙鞋,眼前就浮現出我爹睜著那只視力模糊的眼,坐在燈下給我納鞋底的情景。他的影子孤單地映在牆上,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針紮破了他的指頭,他把嘴巴嘬起來,那根指頭在嘴巴裡一扭一扭……我的鼻子驀地一酸,差點兒流了眼淚,趕緊沖大家笑笑,我說:「老少爺們兒,今天我過生日,我爹給我做了雙鞋,這種鞋最適合在勞改隊裡穿,倍兒有派……」我說不下去了,心裡難受的要死。 一個叫「強姦」的老頭,接過鞋贊道:「好手藝,比我老娘做的還好呢。」 一提娘,大家都眼淚汪汪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鞋裡還有一張紙,「強姦」抖著那張紙說:「蝴蝶,這裡還有一幅畫兒呢。」 我接過來一看,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了,我用那張畫擋著臉,往傷心裡使勁地哭,哭得十分難聽。 那是我弟弟給我畫的畫兒,那上面畫著一個威風凜凜的解放軍戰士,他的腰板筆直,他的表情很嚴肅,他的衣服是用蠟筆和藍色鋼筆水塗的,眼睛像關公,臉像張飛,胸口敞開著,胸前是一隻像老鷹一樣的蝴蝶……他站在藍天下,顯得英姿勃勃。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夢,我夢見我和我爹牽著我弟弟的手,走在天上。黃顏色的和紅顏色的還有白顏色的雲彩,一縷一縷地從我們身邊飄過,伸出手來就可以抓一把放在手心裡;遠處飛翔著一行一行的大雁,它們默默地飛,沒有一絲聲響;紅彤彤的太陽像鍋蓋那麼大,它就那麼靜悄悄地懸掛在我們爺兒仨的頭頂上,一點兒也不刺眼,一點兒也不燙人,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爹說,嗨,多麼美的景色呀,大遠,你快看,多麼美的景色呀。我弟弟依舊結巴著,他說,嘿,嘿嘿,嘿……我笑醒了,我以為自己會大叫起來:弟兄們,快來看,多麼美的景色呀。可是我發現,我的臉上滿是淚水。 「楊遠,出號!」十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段所站在門口喊我。 「是!」我一個猛子蹦了起來,我知道,我即將被發往勞改隊服刑了。 我們一行六個人像一串用鐵絲穿起來的螞蚱,哆裡哆嗦地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警車。 坐在車裡,聽著城市裡喧鬧嘈雜的聲音,我很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將是什麼。 §第九章 入監 接收新犯人的入監隊在一個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黃色樓房。我們一行人跟在入監隊馬隊長的身後,戰戰兢兢地進了樓底的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裡站著一個相貌兇惡的黑大個兒,馬隊長沖黑大個打了一個響指:「董啟祥,看好了,這都是你的人了。」那個叫董啟祥的黑大個咧了咧香腸般厚實的嘴唇,上來一個一個把我們按在靠牆的位置蹲好,然後問:「你們是『二看』來的?」大家點點頭沒敢說話,不知道他是「賣什麼果木」的。馬隊長坐到辦公桌後麵點著我們說:「來吧,一個一個地說。」董啟祥掏出煙給馬隊長點上:「馬隊,你忙你的去吧,這兒有我呢。」馬隊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唉,忙暈了啊……那好,我還得去『一看』接人呢,登記完了就帶他們去監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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